“可是趙王殺了楚王以後，一切都平靜下來……”他的聲音裡透出濃重的失望和焦躁，像被困在籠中的猛獸，“好幾次，我帶著弟兄們巡邏，經過永寧裡鞠彥的光祿大夫府……”他的目光變得銳利如刀，牙齒咬得咯咯作響，“那高門大院，朱漆大門，門口的石獅子……我真想立刻、馬上就衝進去！”他猛地一揮手臂，“把他們全部殺死！一個不留！”
“老天不負人啊！”袁通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狂喜和一種命運終於垂青的激動，眼中迸射出駭人的精光，“機會終於來了！趙王抓皇後，又抓城內的大臣！城裡亂成一鍋粥！”他每一個字都帶著複仇前夜的興奮與狠戾，“我帶著弟兄們，殺進了鞠府！”
他一隻手在空中用力劈砍，仿佛重現著當時的場景，“有四五個奴仆，不知死活地上來阻擋……”他臉上露出一種混合著殘忍和快意的獰笑，“都被我砍死了！像砍瓜切菜一樣！”
“我的弟兄們，綁了鞠彥和他的兩個兒子！”袁通的聲音卻突然低沉下來，帶著一種奇異的恍惚，“看著鞠彥那花白的頭發，滿臉的皺紋，還有那雙……那雙渾濁的仇恨的眼睛……”
他的眼神開始失焦，仿佛穿透了時空，看到了另一張蒼老的麵孔，“我的眼前，突然……突然出現了阿父的樣子……他臨死前，也是這樣看著我，眼神裡……全是未了的恨……”。
“我的心……突然軟了。”他喃喃道，聲音輕得像一片羽毛，帶著難以置信的茫然和一絲自我厭惡的顫抖。
他牙齒狠狠咬住了下嘴唇，力道之大，幾乎要咬出血來。手腕猛地一翻，將那枚圓徽更加用力地攥在手心，“不能心軟！”他低聲咆哮，更像是在對自己下命令，聲音嘶啞而決絕，“老天好不容易給了我這個機會！我一定要抓住！實現阿爺和阿父的遺言！報了袁家的血海深仇！”他猛地抬起頭，眼中是孤注一擲的瘋狂。
“我舉起刀要朝鞠彥那細細的脖子砍下去！”袁通的聲音像是被什麼東西驟然掐斷，“他的妻子和兒媳們……瘋似的甩開弟兄們的手……上來抱著他和兩個兒子不放手！”他的眼神充滿了震驚，仿佛看到了最不可思議的景象
“他的老婦撲通一聲跪倒在我麵前！”袁通的瞳孔劇烈收縮，聲音陡然變得乾澀無比，“老淚橫流……那雙眼睛……像睜不開似的，使勁給我磕頭。”他的身體微微顫抖起來。
“把額頭都磕出血了……又伸出那雙……像乾枯的枯樹一樣的手……瘋狂地向我作揖、哀求。”袁通的目光死死盯著自己的前方。
“他的一個小孫子……”袁通的聲音徹底變了調，帶上了一種近乎崩潰的哭腔，“才兩歲的樣子……嚇得哇哇大哭……他伸著胖嘟嘟的小手哭著喊爸爸……喊阿爺……我……”袁通張了張嘴，喉嚨裡發出嗬嗬的抽氣聲。他臉上流下像小溪一樣亮晶晶的淚痕，頹然地垂下了頭，肩膀劇烈地聳動著，“實在下不去手。”
巨大的、壓抑的嗚咽聲從他喉嚨深處斷斷續續地擠出來，像受傷野獸的悲鳴。他那蒲扇般的大手，猛地抬了起來，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臉。粗糲的指縫間，淚水洶湧而出，伴隨著再也無法抑製的、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
“冤冤相報何時了。”馬袁氏低沉的歎息一聲。她那隻布滿歲月刻痕的手，帶著一種近乎本能的慈愛，輕輕落在了袁通劇烈起伏的寬闊背脊上。
她微微彎下已不再挺拔的腰身，整個姿態充滿了母性的包容，湊近袁通耳邊，輕柔地說：“阿通，你做得對。做得很好。”
她放在袁通背上的手掌隨著袁通背部肌肉每一次劇烈的痙攣起伏著。
“阿清，”她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阿母……從來沒有告訴過你我袁家的家世淵源。因為，我們家是軍戶，告訴你這些，除了徒增煩惱，又能有什麼用？後來，你脫了軍籍，成了自由身，娘……又怕你知道後年輕氣盛，因衝動惹下大禍。今天，阿通說的這些，你都知道了。”她停頓了一下，喉頭滾動，深深吸了口氣，再用力地強調道，“可你聽清了，記牢了——不許亂來！”
馬清迎著母親殷切而憂慮的眼神，重重地點了點頭。
就算阿母不說，他也不會把這事放在心上。先人的恩怨，何必世世代代往下傳呢，再說，要說對不起，也是袁家在先。可是又不能責怪袁家，畢竟權力的遊戲就是這麼殘酷。
“阿通。”馬袁氏的目光重新落回袁通身上，那眼神瞬間切換，如同寒冰消融，化作了春日裡最溫暖的溪流。
她那隻一直安撫著袁通背部的手，此刻微微抬了抬，將那份溫暖更熨帖地印在他的背上。“袁府上下……那八口冤魂的血肉屍骨，是你阿爺的親兄長，也就是老身的親生阿父，他老人家……第二日回去偷偷收斂的。”
她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穿越時空的悲愴：“他把親人們……都葬在了府邸邊上，一棵老槐樹的底下。為了躲避鞠家的耳目，連個墳頭都不敢立，就那麼……悄悄地埋了，隻有那老槐樹記得……”
她微微側過臉，再次看向馬清：“你阿爺……他後來流落到洛陽，成了一個最底層的軍卒。他下半輩子，心裡頭念著的，就隻剩下一件事……就是盼著老天開眼，能讓他再見他那失散的親弟弟一麵……”她緩緩地搖了搖頭，花白的鬢發在昏暗的光線下微微顫動，流露出無儘的遺憾，“可惜啊，老天爺……終究沒給他這個機會。”
她抬起頭，目光似乎穿透了屋頂，望向那虛無縹緲的天際，眼神空洞卻又帶著一種奇異的、近乎虔誠的光亮：“可誰能想到呢……這命啊，它轉了個圈兒……竟讓老身我這把年紀了，還能……還能見到袁家的骨血後人……”
她的話語裡充滿了宿命般的感慨，那光亮在她眼中彙聚，最終化作兩行滾燙的熱淚，無聲地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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