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瑩在走出三四步後,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猛地挺直了剛才因警惕而微微弓起的脊背。他刻意地放慢了腳步,那隻受傷的手臂僵硬地吊在身側,隨著步伐微微晃動。
他昂起頭,下頜微抬,目光漫無目的地掃過馬清家尚顯空曠的前院——棗樹和桑樹顯得有些萎靡,牆角堆著未清理乾淨的碎瓦礫。
他刻意地左右顧盼,目光掃過院牆和屋簷,仿佛在欣賞什麼絕世美景,嘴角掛著一絲若有若無、帶著審視與嘲弄的笑意。
王堅緊跟在祁瑩身後半步。他那壯碩魁梧的身軀在門廊下顯得很龐大。他快走兩步,與祁瑩並排。
兩人壓低聲音,嘴唇快速翕動,隻發出模糊的“窸窣”聲。祁瑩偶爾點頭,鼻翼微微翕動,似乎在空氣中捕捉著什麼信息;王堅則邊說話邊用粗短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手中那個小漆盒光滑的表麵。
苦娘鬆開抱著黑魚脖子的手,黑魚立刻警覺地抬頭,濕潤的鼻頭翕動著。苦娘趕緊做了個安撫的手勢,示意它安靜。
她快步跟上祁瑩和王堅,保持著五六步遠的距離。她時而側著腰,身體微微前傾對祁瑩和王堅說著恭迎的話,同時伸出手臂,做出引路的姿勢。
馬清屏息凝神,緊貼在厚重的門板背後。
祁瑩那做作的方步聲,王堅粗重的呼吸,苦娘謙卑的招呼,黑魚喉嚨深處壓抑的低吼——都清晰地收入耳中。
隨著祁瑩和王堅踏上石板的腳步聲一點點清晰,門外的風吹動著落葉,發出零星的沙沙聲。王堅正用低沉粗朗的聲音說道:“這家鄰居住的是什麼人啊,好香的女人氣。”
祁瑩的聲音比王堅略微清亮幾分:“不是鄰居,就是這家人。”他的語氣帶有一絲微妙的錯愕。
王堅的聲音帶上了幾分震驚:“不會吧,這香,那裡是他們用…”然而話音未落,他被祁瑩輕輕製止,“噓。”祁瑩冷靜地壓低聲音。
就在祁瑩那隻腳即將踏上廳前台階時,馬清猛地吸了一口氣,臉上瞬間堆砌起無比熱情甚至略帶誇張的笑容,一步從門後跨了出來。
“哎呀呀——!”馬清的聲音拔高了幾度,“不知二位都督光臨寒舍!有失遠迎,恕罪恕罪!快請進,快請進!”他一邊說著,一邊雙手飛快地在腰間摸索、拉扯著,做出一個非常明顯、甚至有些笨拙的整理腰帶的動作,仿佛真的剛剛匆忙換了一件衣服,連腰帶都還沒係利索。
做完這個掩飾性的動作,他才朝著祁瑩和王堅深深一揖,腰彎得很低,姿態放得極低。
祁瑩的腳懸停在石頭台階邊,硬生生頓住了。
他麵無表情,仿佛完全沒有看見馬清那恭敬的施禮,目光徑直越過馬清的頭頂,投向廳堂內部。他抬起頭,眯縫起那雙發黃的眼睛,抬起右手在額前搭了個涼棚,目光挑剔地在粗大房梁上逡巡。
“馬司馬,這就不夠意思了吧?喬遷之喜,這麼大的事兒,也不知會一聲弟兄們?”他故意停頓了一下,目光緩緩從房梁移開,落在馬清的臉上,“讓大家夥替你高興高興,沾沾喜氣,不也挺好?”
“就是!”王堅緊跟著祁瑩的話頭,他那粗嘎的嗓門顯得格外響亮。他也學著祁瑩的樣子,粗壯的脖子左右轉動,銅鈴般的眼珠子掃視著道:“馬司馬,看來最近是發了一筆橫財,悶聲不響就置辦下這等好宅院?夠闊氣!”
祁瑩適時地發出一聲輕哼。
他微微側身,將那隻吊在胸前的左臂朝王堅的方向亮了亮,語氣帶著明顯的譏誚:“當然了,馬司馬親手拿下了河間王,那可是天大的功勞!你我算什麼呢?”他聲音陡然拔高,“不過是在給人家當箭靶子,差點把命都交代了!跟馬司馬的功勞一比,咱們這點傷,這點苦,算個屁!馬司馬得這麼一座院子,理所應當!”
馬清知道這兩人的宅子都在長壽裡,自己的房子完全不能與之相比。
長壽裡在城西,是豪門貴族聚集的地方,二進的庭院都在兩百萬以上。司馬乂身邊的人除了馬清外,宅子都分布城南銅駝街,城北金墉城,城西長壽裡和城東永安裡。這幾個地方都是公卿貴族的居住之地。
祁瑩和王堅都不是貴族出身,在司馬乂身邊日久,已經混得有錢有地位,也就在長壽裡買了房子。
此時兩人一進來就一唱一和,連個過場都沒有,顯然已經做了準備。
“二位都督折煞馬某了!不敢當,實在不敢當!二位都督是殿下身邊的股肱,是吃肉的。馬某呢?不過是跟在後麵喝口稀粥罷了,勉強糊口,勉強糊口……”馬清今天是喬遷之喜,他不得不小心應對。
“祁都督奮勇當先,第一個衝進了長安城,還差點丟了命,殿下英明,自然不會虧待了祁都督。”馬清的目光飛快地掃過祁瑩吊著的胳膊,“祁都督,你的傷勢如何?”
“勞馬司馬掛心。老天爺開眼,大概覺得我祁某人平日裡還行善積德,沒做什麼虧心事,這不,又把我的小命給放回來了。”祁瑩的目光終於從房梁上落了下來,瞥了一眼自己吊著的胳膊。
他用右手隨意地拍了拍左臂,發出“啪啪”的輕響。他又輕輕摸了摸自己的大腿外側,那裡也曾受過箭傷。然後他回頭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王堅,撇了撇嘴,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抬腳準備跨過那道高高的門檻。
一道黑影如同蟄伏已久的閃電,帶著壓抑的低吼和勁風,猛地從苦娘身後竄出!黑魚強壯的後腿爆發出驚人的力量,整個身體騰空而起,在空中劃出一道流暢而充滿力量的黑色弧線。
它厚實的爪子“啪”地一聲,穩穩地落在馬清身側冰冷的青磚地上,震起細微的塵土。落地後它毫不停頓,立刻半旋過身,寬闊的胸膛對著祁瑩和王堅,森白的利齒完全呲出,鮮紅的長舌垂在齒間,喉嚨深處發出低沉而持續的、充滿絕對警告意味的“嗚嗚”聲。
“這狗長得夠大的。”祁瑩剛剛抬起的右腳猛地釘在了台階上,身體重心不穩地晃了一下才穩住。他的一隻腳在台階的陰影裡,另一隻腳在台階外的光亮中,姿勢僵硬而戒備。
王堅拿著漆盒的兩隻粗壯的手臂猛地抬起,朝黑魚碩大的頭顱狠狠砸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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