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清的假期是半年,之前伍度和郜冼就奉司馬乂的命來探過讓他結束休假的口風,他也已經做了司馬乂會提前讓他結束休假的準備。卻沒有想到,也就是兩個月的時間,他搬家十幾天後,他的休假就結束了。
那是一個異常酷熱的午後。天空仿佛一塊燒得通紅的巨大鐵板,沒有一絲雲彩,太陽肆無忌憚地向大地傾瀉著白熾的光芒,炙烤著萬物。院牆、屋瓦、石板路,一切都反射著刺眼的光。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酷熱中,伍度到了。他並非獨自前來,身後還跟著兩名身著整潔葛布短褐的年輕給使。
他頭戴一頂素雅的白紗巾,遮掩了部分發髻,身穿一件寬大的葛布白衫,料子輕薄透氣,行走間衣袂飄飄,頗有幾分名士風流。腳下蹬著一雙打磨光滑的木屐,踩在石板路上,發出清脆的“噠噠”聲。最引人注目的是他手中的那柄拂塵,玉柄雪尾,不是裝飾,倒像是隨時準備撣去塵俗的利器。
他行走的步伐不再是過去那種輕盈搖曳、幾乎不沾地的“小碎步”,而是邁開了穩健有力的步子,每一步都帶著一種沉著的分量感,木屐聲也因此顯得更加清晰、富有節奏。
伍度看見馬清,臉上立刻堆起恰到好處的笑容,拱手行禮:“阿清,冒昧來訪,叨擾了。”他的聲音也變了!不再是那種從喉嚨裡擠出的尖細柔媚,而是沉甸甸地從丹田發出,帶著胸腔的共鳴,聽起來更沉穩有力。
“人的變化,必有緣由。”馬清心中電轉,麵上卻是不動聲色,熱情地拱手還禮:“伍公哪裡話,快請裡麵坐,外麵暑氣太重。”他一邊引著伍度往正屋走,一邊飛快地揣度著。
祖逖離開洛陽奔赴豫州前線後,司馬乂身邊主簿的位置就一直空懸。這個位置,如同王府的心臟,掌管機要文書,上傳下達,非心腹親信不可擔任。伍度作為司馬乂身邊多年的近侍,資曆、能力、信任度都無人能及,這個位置幾乎就是為他量身定做的。莫非……任命已經正式下達了?
伍度帶來的兩名給使將手中捧著的兩件物品恭恭敬敬地放在廳堂中央的案桌上。
一件是造型古樸典雅、泛著暗金色澤的銅製豆形香爐,爐身鏨刻著繁複的雲雷紋;另一包是用上等絲絹包裹、隱隱散發出清冽涼意的沉水香。
放下東西後,兩人便垂手躬身,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規矩地侍立在正屋門外,那被毒辣日頭直射的台階之上。
陽光如同熔化的金汁,毫無遮攔地潑灑下來。兩個給使挺直腰背站在那裡,不過片刻功夫,豆大的汗珠便從他們剃得光潔的鬢角、額頭、後頸處爭先恐後地湧出,順著皮膚蜿蜒流下,迅速浸濕了衣領。他們肩上葛布衣衫的顏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加深,濕漉漉地貼在皮膚上,勾勒出肩胛的輪廓。
苦娘於心不忍:“兩位小郎君,外頭日頭太毒了,快進來,到庭院樹下陰涼處歇歇腳,喝碗涼茶解解暑氣吧!”
那兩名給使同時將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
廳堂內,雙方寒暄幾句。馬清笑著應酬。他感覺到,伍度今日的寒暄,似乎比往日更簡短,更像是一種必要的鋪墊。
果然,不過三五句話之後,伍度臉上的笑容收斂了幾分,透出一種公事公辦的鄭重。他不再繞彎子,伸出右手探入寬大的葛布衣袖中——那動作依舊帶著幾分過去的優雅。當他的手從袖中抽出時,指間已然拈著一封折疊得方方正正的麻紙書信。
“阿清,”伍度將書信輕輕放在兩人之間的一張矮幾上。
他抬起頭,目光炯炯地看向馬清,嘴角咧開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我這次來,自然是專程賀你的喬遷之喜,”他指了指那精美的香爐和沉水香,“不過,眼下還有一件比這喬遷之喜,更要緊百倍的事情。”
他用那依舊白皙細膩、保養得如同女子般的小手,拈起那封麻紙書信,鄭重其事地朝馬清遞了過來。
馬清站起身,雙手穩穩地接過那封麻紙書信。他展開信紙,目光落在上麵那熟悉的、屬於祖逖的剛勁筆跡上。每一個字都仿佛帶著戰場上的硝煙和沉甸甸的責任,清晰地映入眼簾:
“四海鼎沸,中原板蕩。青州賊酋王彌起兵,勢若燎原,其焰張天,所過之處,城邑為墟;成都王故將公師藩寇掠趙地,攻城掠地,如入無人之境,冀州震動;屠各儘據並州之泰半,鐵蹄踏處,漢胡血染。東海王司馬越陳兵徐州,虎視眈眈,有窺兗之兆。兗州刺史苟曦,首鼠兩端,心誌不堅,漸附越藩,其心難測。逖獨守豫州,外有強寇環伺,內乏精兵良將,勢單力孤,如履薄冰,如臨深淵。望殿下速遣一智勇雙全之驍將,坐鎮東平郡。一則以掎角之勢扼製苟曦,斷其北顧之念,阻司馬越染指中原之爪牙;二則與祖逖、上官巳時任河南尹,守洛陽)互為奧援,犄角相依,共固中原門戶,拱衛京畿。東平若得此良將鎮守,則兗、豫、司隸連成一片,如磐石之安,中原腹心可保無虞矣!此乃社稷安危所係,萬民倒懸所望,切切!”
馬清的目光在祖逖那力透紙背、飽含憂急的剛勁字跡上快速掃過。當他讀到末尾,正準備將視線移開時,信紙下方那一片原本空白的角落,卻像磁石般牢牢吸住了他的目光。
那裡,靜靜地躺著幾行小字。不同於祖逖的雄渾遒勁,這字跡娟秀婉約,如春蠶吐絲,卻同樣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乾練,在粗糙的麻紙上顯得格外清晰:“請伍主簿擬定人選,速行。”字雖小,卻自有一股果斷的力量透紙而出。
馬清的瞳孔在看清那字跡的瞬間,不易察覺地微微收縮了一下。他熟悉這字——是祖蘭!在這行娟秀小字的一側,赫然鈐著一方殷紅的印記——那是司馬乂的私章!朱砂印泥色澤飽滿,線條清晰,代表著最高的權威和最終的確認。
一股複雜、難以言喻的情緒,如同投入滾油的水滴,在馬清心底猛地炸開。
看來,祖蘭已非昔日待字閨中的少女,她已涉足權力核心,開始在司馬乂身側協助處理緊要軍政機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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