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嶽，你此番力守範縣，力挫強敵，不僅是保全一城百姓，更是為我兗州立下了赫赫戰功！此事，我已據實呈報殿下，為你請功。”苟曦端坐在那扇雕刻著磅礴雲氣紋路的巨大屏風下，朝著馬清豎了豎大拇指。
他又緩緩收回大拇指，雙手在自己穿著錦袍的大腿上輕輕摩擦著，臉上露出一副發自肺腑的感歎：“唉，想那羯人流寇之前何等猖獗，橫掃冀、司二州，連鄴城那般堅固的雄城都被他們攻陷了，偏偏在你守衛的範縣小城下铩羽而歸，損兵折將！”他抬手在胸前有力一揮，“船嶽啊，以你之才，假以時日，必能成為一代名將，成為我大晉之柱石！這一點，苟某自信絕不會看錯人。”他笑著，伸出一根手指，隔空朝馬清點了點。
“使君謬讚了。”馬清微微欠身，語氣謙遜而公式化，“範縣城能夠擊退強敵，絕非馬清一人之功。首功在於使君您運籌帷幄，調度有方；其次仰仗各郡同袍的鼎力支持；再者，便是全城百姓同仇敵愾，誓與城池共存亡。至於那些羯人，看似人數眾多，實則不過是烏合之眾，僥幸得勝罷了。”
他口中說著這些場麵話，心中卻是一片冰冷。
當初羯人大軍兵臨城下，他火速向苟曦求援，苟曦確實派了兵，但那些軍隊並非來援救範縣，而是被調集至東平郡邊界，虎視眈眈，隻等著他馬清城破兵敗，便好以“作戰不力”的罪名順勢將他拿下。這些齷齪心思，馬清心知肚明，此刻卻不得不虛與委蛇。
馬清還特意抬眼，仔細看了看苟曦，期望能從苟曦臉上捕捉到一絲一毫的慚愧或不安。
苟曦那粗糙黝黑的臉上，連一絲因心虛而產生的紅暈都沒有。他坦然自若地捋著下巴上稀疏的胡須，將馬清所有的奉承話全盤接收：“是啊，苟某治理兗州，對屬下官吏的第一要求，便是精誠團結，相互支持！一切都要以兗州的大局為重，以兗州百萬百姓的利益為重！”。
隨即，他話鋒一轉，朝馬清叉開手掌揮了揮：“不過，船嶽，今日特意叫你來廩丘，倒不是為了專程談範縣戰事。”他的目光落在麵前光可鑒人的紫檀木案桌上，臉色逐漸凝重起來。
光滑如鏡的案桌麵，隱隱倒映出苟曦模糊而扭曲的身影。案桌的另一端，一座造型精致的青銅博山爐正嫋嫋升起淡青色的煙霧，散發出濃鬱而持久的沉香氣味，這香氣彌漫在空曠的大堂內，帶著一種令人心神不寧的甜膩。
馬清不動聲色地輕輕吸了吸鼻子，仔細分辨著這空氣中的沉香。這味道，他回想起那夜在烽火台被趙俊、左凱刺殺後，墨貞從樹林裡撿回的那個裝著火鐮的灰布袋，當時那布袋上就附著一種奇特的沉香味。
此刻，這刺史府大堂內的沉香，與他記憶深處那個布袋上的氣味一模一樣！
馬清強迫自己的嘴角微微咧開，保持著一副略帶謙遜笑意的表情。
那夜與簡雲、墨貞三人攤牌後，馬清本已計劃動身前往青州拜會青州刺史王敦。然而就在他準備啟程的前一天，卻突然接到了苟曦召他即刻前往州治廩丘的命令。書信上語焉不詳，並未說明任何具體緣由。
“船嶽，眼下的形勢，對我們……可是非常有利。”苟曦刻意加重了“我們”這兩個字的讀音，“原本，東瀛公司馬騰坐鎮鄴城，東海王司馬越盤踞徐州，這兩兄弟一北一南，相互呼應，就如同雄鷹展開的一對強勁翅膀，”苟曦雙手比劃著鷹翼的形狀，“這對翅膀正對著京城洛陽，對我等拱衛洛陽的力量形成南北夾擊之勢，讓我們一直倍感艱難，動彈不得。”
“可現在好了！”苟曦猛地一拍案桌，發出“啪”的一聲脆響，“司馬騰死了！鄴城易主！東海王在北麵就等於被人硬生生折斷了一隻翅膀！這真是天助我也！”
他朝馬清側過身子，壓低了些聲音：“如今，上官巳將軍已經率部進駐鄴城，整個河北、中原腹地，已完全掌握在我們手中。現在我們兗州，算是徹底沒有了北麵的後顧之憂，可以集中全力，專心對付徐州的東海王了！”
他重重地吐出一口濁氣，身體放鬆地向後靠在華麗的憑幾上：“船嶽啊，那東海王雖然失了司馬騰這個臂助，實力受損，可他畢竟還掌握著徐州軍政大權。徐州乃是大州，錢糧廣聚，兵精糧足，實力依舊不可小覷啊。若我等與東海王兵戎相見，雙方陳兵邊境，少不了是一場曠日持久的大戰，血流成河，死的，可都是我大晉的好兒郎啊。”
說到這裡，他又從憑幾上直起了身子：“我反複思量，倒是想到了一個最簡單的解決此事的方法。思前想後，覺得你，馬船嶽，是執行此事最合適、也是唯一的人選！所以今日才緊急召你前來。隻是……”他故意頓了頓，拖長了音調，目光緊緊鎖住馬清，“不知道你敢不敢做？願不願意為殿下、為這天下，擔此重任？”
凡是用這種語氣、這種說辭開頭的，十中有十都是坑死人不償命的陷阱。馬清心中冷笑。
若是麵對其他人，他定然會毫不猶豫地用“不敢”二字直接回絕，免得被拖下水。但此刻麵對的是老奸巨猾的苟曦，他不能不留一百二十個心眼。稍有不慎，一句推脫之辭就可能被對方曲解利用，甚至成為構陷自己的把柄。
“不知使君……所言究竟是何等方法？”馬清不動聲色，語氣平靜地反問。
苟曦微微一笑，伸手掀開案上一封點燃的折裹紙，說道：“九月二十，東海王妃五十壽誕，郯城必盛況空前。眾人在台上唱戲，台下人海如潮。此乃最易掩人耳目的機會。我派去的人回報說已經收買了戲台內外的人，”苟曦的眼中閃過一絲陰狠，他伸出手，比劃了一個刀鋒下切的手勢，“天賜良機！正可一舉除掉東海王！”
說完，苟曦如同盯住獵物的鷹隼，一瞬不瞬地看著馬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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