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絲斜斜地織在青灰色的瓦簷上,像無數根銀線將整座雲棲山縫綴成一幅朦朧的水墨畫。沈倦站在藏經閣的回廊下,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廊柱上斑駁的漆皮,目光越過雨幕落在遠處被霧氣籠罩的山巒上。三日來,這座隱於江南腹地的千年書院始終被連綿的陰雨籠罩,仿佛連時光都在這裡放慢了腳步,沉澱出一種近乎凝滯的靜謐。
“沈先生還在等消息?”
身後傳來的聲音帶著書卷氣的溫潤,沈倦轉過身,看見穿著月白長衫的蘇墨言正捧著一卷古籍走來。這位雲棲書院的山長鬢角已染霜色,眼神卻清亮如秋水,手中那本泛黃的《南華經》邊緣被摩挲得發亮,顯然是常伴身側的物件。
“蘇山長,”沈倦微微頷首,雨水打濕的睫毛上還凝著細小的水珠,“北境急報昨日已過長江,按腳程算,今日該到了。”
蘇墨言順著他的目光望向雨霧深處,輕輕歎了口氣:“自三月燕雲十六州烽煙再起,你這雙眼睛就沒離開過北方。可雲棲山深,就算消息到了,你又能如何?”他將手中的書卷遞給沈倦,“你藏在這裡三年,難道忘了當年答應過老山長什麼?”
沈倦接過《南華經》,指尖觸到冰涼的封皮時微微一顫。三年前他一身血汙倒在雲棲書院的山門前,是已故的老山長用一味“忘憂草”壓下了他體內翻湧的戾氣,也是這位須發皆白的老者指著書院匾額上“守拙”二字,告誡他世間並非隻有刀劍才能護佑蒼生。
“我沒忘。”他低聲道,指腹劃過書頁上“虛室生白,吉祥止止”八個字,“可我昨夜夢見阿澈了。”
蘇墨言的腳步頓了頓。他知道沈倦口中的“阿澈”是誰——那個在三年前的雁門關戰役中,為掩護百姓撤退而身中七箭的少年將軍,沈倦唯一的親傳弟子。那場戰役後,沈倦便卸甲歸田,從此江湖再無“玉麵閻羅”,隻有雲棲書院裡一個沉默寡言的雜役先生。
“夢到他說什麼了?”蘇墨言輕聲問。
“他說北境的雪化了,可戰壕裡的水還凍著骨頭。”沈倦的聲音有些發啞,雨絲被風卷著打在他臉上,帶來刺骨的寒意,“他還說,先生教我的那些兵法,不該爛在書院的故紙堆裡。”
蘇墨言望著他緊握書卷的手,指節因用力而泛白,虎口處隱約可見一道陳年舊疤——那是當年沈倦在戰場上握刀留下的印記,像一條沉睡的蜈蚣,總在陰雨天隱隱作痛。
“吱呀——”
藏經閣的木門被推開,一個梳著雙丫髻的小書童舉著油紙傘跑進來,褲腳沾滿了泥點:“沈先生!北境來的信使,正在前院等著呢!”
沈倦的瞳孔驟然收縮,轉身時帶起的風卷落了廊下懸掛的銅鈴,清脆的響聲在雨幕中蕩開,驚飛了簷下避雨的幾隻灰雀。
前院的青石板路上積著淺淺的水窪,一個穿著玄色勁裝的漢子正站在滴水的廊簷下,腰間的虎頭令牌被雨水衝刷得鋥亮。看見沈倦走來,那漢子單膝跪地,聲音因激動而沙啞:“屬下參見將軍!”
“起來說話。”沈倦的聲音平靜得像一潭深水,隻有蘇墨言注意到他垂在身側的手正微微發抖。
漢子從懷中掏出一封浸透雨水的信箋,油紙包裹的三層信封都已濕透,墨跡在紙上暈開了好大一片。“末將是雁門關守將趙擎麾下親衛,”他急促地說道,“上月契丹鐵騎突襲雲州,趙將軍率部死守三日,如今糧草耗儘,城破隻在旦夕之間!將軍,趙將軍說,天下人都可以忘了您,可北境的弟兄們不能——”
沈倦展開信紙的手指停在半空。紙上的字跡潦草而急促,顯然是在激戰中寫就,許多字已模糊不清,但最後那句“玉麵閻羅若在,何懼蠻夷”卻力透紙背,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燙在他心上。
“雲州……”他低聲重複著這個地名,三年前他就是在這裡親手為阿澈合上了雙眼,少年圓睜的眼睛裡還映著漫天烽火。
“將軍,”親衛抬起頭,雨水混著淚水從他黝黑的臉頰滑落,“趙將軍說,隻要您肯回去,雲州就還有救!弟兄們說,哪怕隻是看一眼您的銀槍,也敢跟契丹人拚到最後一口氣!”
沈倦將信紙捏在掌心,紙頁的邊緣硌得掌心生疼。他想起三年前離開雁門關時,城樓上的士兵們自發地唱起了軍歌,那聲音震得他坐騎的馬蹄都在發顫。他曾以為自己可以斬斷過去,可那些滾燙的記憶,終究是刻進了骨血裡。
“沈先生,”蘇墨言走上前,將一件蓑衣披在他肩上,“老山長生前常說,真正的守拙,是藏鋒於鞘,而非任其鏽蝕。”他從藏經閣的暗格裡取出一個長約三尺的木匣,“這是老山長臨終前囑咐我交給你的,他說總有一天,你會用得上。”
木匣上著銅鎖,鎖孔裡積著薄薄的灰塵。沈倦認出這是老山長常年放在書案下的物件,曾以為裡麵裝著什麼珍貴的典籍。他接過蘇墨言遞來的鑰匙,插入鎖孔時,聽見“哢噠”一聲輕響,像是積壓了三年的心事終於裂開了一道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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匣子裡鋪著暗紅色的絨布,靜靜躺著一杆通體銀白的長槍。槍身鐫刻著繁複的雲紋,槍尖處隱約可見“破陣”二字,正是當年陪伴沈倦征戰沙場的“雪飲槍”。槍杆上還留著一道淺淺的凹痕,那是雁門關戰役中,被契丹王子的狼牙棒砸中的痕跡。
“老山長說,”蘇墨言的聲音帶著一絲悵然,“他年輕時也曾披甲上陣,後來才明白,教書育人與持戈衛國,原是殊途同歸。”
沈倦握住槍杆的刹那,一股熟悉的重量順著手臂蔓延至全身。三年來被“忘憂草”壓製的血氣突然翻湧起來,他仿佛又聽見了戰馬的嘶鳴、號角的嗚咽,看見阿澈笑著對他說“先生的槍法天下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