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冰冷的墨汁，浸透了沮水南岸的山穀。蜀軍臨時營地裡，除了傷兵斷續的呻吟和巡
夜士兵沉重的腳步聲，便隻剩下死一般的沉寂。壓抑的低迷如同實質的霧氣，籠罩著每一個角落。
張任幾乎一夜未眠。帥帳內，那盞昏黃的油燈搖曳不定，映照著他布滿血絲的雙眸和眉宇間深重的溝壑。
案幾上，是初步統計的傷亡數字和物資清單——觸目驚心。定軍原一戰，蜀軍精銳折損近三成，輜重丟失大半，更重要的是，嚴顏老將軍的隕落，如同抽走了全軍的主心骨。
他反複推演著地圖，手指在“定軍原”那個被朱砂狠狠劃掉的標記上久久停留，最終，目光堅定地投向更南方的漢中腹地以及西麵的秦隴方向。
天剛蒙蒙亮，山穀裡彌漫著濕冷的霧氣。張任強壓下徹骨的疲憊和心中的悲痛，沉聲下令：“擊鼓，召集各部將領，中軍議事！”
低沉的鼓聲穿透晨霧，在死寂的營地中回蕩，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凝重。
各營幸存的將領們聞令，心頭都是一緊。他們拖著同樣疲憊的身軀，盔甲殘破，臉上帶著未褪的驚悸和難以掩飾的沮喪，陸續彙聚到中軍那座比昨日稍顯規整，卻依舊簡陋的大帳前。
哈莫雷特也被親兵攙扶著到來，他臉色蒼白，眼神空洞，仿佛靈魂還留在昨日那血肉橫飛的戰場上，留在師傅昏迷不醒的擔架旁。
帳內，氣氛壓抑得幾乎令人窒息。將領們分列兩旁，無人說話，隻有粗重的呼吸聲和甲葉偶爾摩擦的輕響。
張任端坐主位，腰背挺得筆直，仿佛要將所有重擔都扛在這副身軀之上。他環視眾人，目光掃過一張張熟悉卻寫滿頹唐的臉，最終在哈莫雷特失魂落魄的臉上停留了一瞬，心中又是一痛。
“諸位，”張任的聲音沙啞，卻異常清晰，如同金石交擊，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定軍原失守，嚴老將軍為國捐軀，將士傷亡慘重……此乃我軍前所未有之大敗！”他毫不諱言，每一個字都像重錘敲在將領們的心頭，帳內的氣氛更加沉重，有人甚至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此敗之責，在我張任！”張任猛地站起身，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股決絕，“是我低估了唐軍，尤其是低估了呂布、誇父二賊的凶悍！是我未能護得嚴老將軍周全！”他重重一拳砸在案幾上，震得地圖都跳了一下。將領們紛紛抬頭，眼中流露出複雜的情緒，有悲痛，有自責，也有對主帥主動擔責的動容。
“然而！”張任話鋒一轉，目光如電，掃視全場，那股沉鬱的頹喪之氣竟被他逼人的氣勢衝散了幾分，“現在不是哀歎自怨之時！唐軍奪下定軍原，兵鋒正銳，下一步必是乘勝南下，直撲漢中！我軍雖敗，但主力猶存！張任尚在！爾等尚在！蜀中子弟的血性尚在！”
他深吸一口氣，指向地圖：“我已連夜將戰報及我軍現狀，八百裡加急傳回成都，稟明主公！同時，我已向坐鎮漢中的路法大將軍求援！路法大將軍麾下尚有數萬精銳，更有漢中堅城可依！隻要我們能在此地，依托沮水及南岸山險，層層設防，節節抵抗，拖住王忠嗣的腳步！”
張任的手指在地圖上沮水南岸的防線重重一點：“此地並非絕地！我們背靠山林，有地利可憑！我們要深溝高壘，廣設疑兵，利用山澗密林，與唐軍周旋！唐軍雖勝，然定軍原一戰，其先鋒亦受創非輕，且呂布、誇父此等凶人，久戰必驕！這正是我們的機會！”
他的聲音充滿了力量，試圖點燃將領們心中殘存的火焰：“我們的目標，不是現在就去複仇，不是現在就去奪回定軍原！我們的目標是——拖！死死地拖住他們！耗其銳氣，損其兵鋒！隻要堅持到路法大將軍的援軍抵達，我們就能穩住漢中防線！”
張任的目光變得無比銳利，拋出了另一個希望：“更重要的是，主公正在全力與趙王斡旋！兩家素有淵源，唇齒相依！一旦主公與趙王達成同盟，屆時，便是我們反攻雪恥之時！”
“堅守！等待援軍！等待同盟！”張任的聲音斬釘截鐵，在帳內回蕩，“此乃我軍當前唯一生路，亦是蜀中存續之關鍵！嚴老將軍的血不能白流！陣亡將士的英靈在天上看著我們！我們身後，是漢中，是成都，是百萬蜀中父老！”
他猛地拔出佩劍，寒光一閃，重重插在案幾之上，劍鋒直指地圖上唐軍可能進犯的方向：“本將在此立誓，與沮水防線共存亡！人在，防線在！各部聽令！”
將領們被張任決絕的氣勢和清晰的戰略所感染。雖然眼中的悲愴和疲憊仍未散去，但那份絕望的迷茫被驅散了。他們看到了堅守的目標，看到了等待的希望。儘管前路依舊艱難險惡，但至少，有了方向！
“末將遵命！”幾名老將率先抱拳，聲音嘶啞卻堅定。
“末將遵命！”“末將遵命！”其他將領也紛紛應和，帳內低迷的氣氛被一股悲壯決死的意誌所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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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莫雷特也抬起了頭，空洞的眼神中終於有了一絲波動。雖然複仇的火焰被暫時壓在了“堅守待援”的大局之下，但師傅的仇，嚴將軍的恨，如同烙印在他心底。
他看著張任插在地圖上的劍，又想起昏迷的師傅，緊緊握住了自己的刀柄——他需要力量，更強的力量！為了守護，也為了複仇！
張任迅速下達了具體的防禦部署。哪一部負責加固正麵營寨，哪一部負責側翼山林警戒，哪一部負責收攏潰兵、整編建製，哪一部負責收集糧秣、製造器械……一道道命令清晰明確。將領們領命而去，步履雖仍沉重，卻多了幾分目標明確的急切。
帳內隻剩下張任一人。他緩緩坐下，仿佛剛才那番激昂的動員耗儘了所有力氣。他疲憊地閉上眼，手指輕輕摩挲著地圖上“定軍原”的位置，喃喃低語，仿佛在向那位逝去的老友傾訴：
“嚴兄……且看我，如何在這沮水之畔，為蜀中擋下這大敵……路法將軍，主公……請務必……快啊……”
帥帳外，天色漸亮。霧氣稍散，露出山穀猙獰的輪廓。士兵們在軍官的催促下，開始更加賣力地挖掘壕溝，搬運木石加固營壘。雖然動作依舊帶著劫後餘生的麻木，但沉悶的號子聲和工具碰撞聲，已悄然取代了昨夜那死寂的嗚咽。
一股沉鬱、悲愴卻又帶著一絲頑強不屈的氣息，開始在沮水南岸這片小小的營地上空彌漫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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