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雙手抖如篩糠,幾乎是爬著抓起那枚玉佩,指腹反複摩挲著那個“忠”字,滾燙的淚水混濁了視線。
未來的大明皇帝陛下親賜姓名!這是何等殊榮!他一個出身微賤、命如草芥的閹宦,竟蒙天子……未來的天子如此恩典!
忽然想起自己幼時聽過的民間傳記裡,也隻有真正的皇帝心腹才能佩戴這禦賜信物!
“奴婢李進忠……”他猛地以頭搶地,聲音嘶啞哽咽,似哭似笑,
“不......!奴婢魏忠賢,叩謝殿下再造隆恩!”前額在金磚上撞得鮮血涔涔,他卻渾然不覺,隻有心頭反複回蕩著這個名字——魏忠賢!
朱由校看著涕淚橫流叩謝不止的魏忠賢,微微頷首。有些種子,已經種下。
“既已賜名,便當勤於王事。”他淡然道,“隨孤出去吧。”
朱由校抬步,穩穩踏出西暖閣。身後,新生的魏忠賢,用一種近乎貪婪的目光,最後看了一眼殿內的輝煌燈火,迅速爬起身,彎腰碎步跟了上去。
宮門外,一眾內侍宮女跪伏在地,氣氛壓抑得如同死水。
乾清宮周圍,全副武裝的禁軍整齊列陣,披堅執銳,晨曦灑落甲胄之上,映出一道道寒芒,如霜刃森森,殺意凜然。
“殿下,王安回來了!”一名小太監奔至殿前,跪地高呼。
話音未落,隻見王安踉蹌地回到乾清宮,卻沒想到這一進宮門,眼前的一切竟仿佛天翻地覆。
禁軍鐵甲森然,宦官跪伏滿地,殿中靜得仿佛能聽見血液流動的聲音。
他目光掃過那一張張陌生而冷漠的臉,最後落在朱由校神情淡然、嘴角微勾的麵龐上,臉色頓時煞白如紙。
“奴婢……叩見殿下……”他雙膝跪地,聲音發顫,額頭冷汗涔涔。
他心中駭浪滔天!他佯裝遵李選侍之令封鎖宮門,實則是為暗中派出親信密告楊漣、左光鬥等東林骨乾。
謀劃以“皇長子仁弱,群臣當為聖上善後,清除宮中奸佞、扶保幼主”為名,鼓噪聲援,既得清名,亦期擁立之功!
幻想自己能如馮保之於幼主萬曆……做那執掌內廷、與內閣分庭抗禮的“內相”。
安排好信使出宮,他便火急火燎往回趕,滿心做著權力夢……哪知一路上,所見竟是翻天覆地的震撼。
一支武裝到牙齒、全員披掛精良山文甲(這本是千戶官才配的重甲)的悍卒,正以鐵血手腕迅速接管每一處宮門、要道。
這些人,他從未在宮中見過,絕無可能,他侍奉泰昌帝數十年,宮內每一支駐軍、每一個將領他都如數家珍,此等強軍,若存在,豈能毫無端倪?
“王安,”
正當他神魂皆顫、絞儘腦汁試圖理清這顛覆性的局麵時,一個平靜到極致、卻字字如冰錐的聲音清晰地鑿入他的耳膜。
朱由校緩緩開口,聲音平靜如水,“有人舉報說你與楊漣、左光鬥等人密謀,說什麼皇長子仁弱,需忠臣匡扶!”
“怎麼?你想做馮保?想將孤……將這大明天下,當作爾等翻雲覆雨的棋盤?”
“你——也想做那個‘內相’?”
王安如遭重錘,渾身血液瞬間倒流,他猛地伏倒在地,磕頭如搗蒜:
“殿下明察!奴婢絕無此心!奴婢是在為殿下奔走周旋,疏通內廷關節,絕無……絕無勾結外臣……”
“哦?絕無勾結?”朱由校眼角微挑,一聲輕嗤,如同戲謔。
一直冷眼旁觀的吳蒼,如同鬼魅般無聲踏前一步,手中赫然舉起數封帶有秘記、尚未完全熔封的蠟丸密信!
“殿下”吳蒼的聲音毫無溫度,“此乃此獠親信攜帶出宮之物,剛剛落網。其行色鬼祟,正欲趁夜色將此密信送往——左僉都禦史,左光鬥府邸!”
“左!光!鬥!”朱由校一字一頓念出這個名字,那封熟悉得刺眼的信箋,徹底擊垮了王安最後一絲僥幸。他癱在地上,麵如白紙,目光渙散。
“王安,”朱由校的聲音恢複了那種居高臨下的淡漠,“你有恩於孤之幼時,孤記得!然今日,你私通外朝,勾結黨人,妄圖以外朝輿情壓宮禁,以臣名挾君上!”
少年的聲音驟然爆發出帝王的雷霆之怒:
“孤的路,需要你這等背主之徒去鋪設?需要東林那班清流去指點?你又算什麼東西?你當孤是任由擺布的幼童嗎?當孤是那傀儡般的大明皇帝嗎?”
這一連串的詰問,如同無數鞭子抽打在王安的靈魂上,他甚至忘了磕頭,癱軟如泥。
“王安”朱由校的聲音重歸冰冷,卻比怒罵更令人膽寒:“論情,你有幼時援手之恩,論忠,你私結黨羽,欺君罔上,論罪——”朱由校的目光掃過禦案上那枚屬於王安的司禮監秉筆的牙牌,“當——淩遲!”
“孤現在問你,該如何——自處?”
“殿下……殿下饒命啊!老奴冤枉!老奴真的是為殿下您……”王安涕淚橫流,語無倫次,最後一絲精氣神被徹底抽乾,隻剩下絕望的哀鳴。
“為你自己吧!”朱由校一聲斷喝,終結了所有的狡辯。
他眼神甚至懶得再看一眼那灘爛泥,隻隨意地瞥向一旁屏息垂首的魏忠賢:
“‘忠賢’?爾可記‘忠’字何解?今日,便由你替吾——正一正這‘忠’字!”
他話語裡的暗示如刀,魏忠賢瞬間會意。這是殿下在檢驗他,更是將這立威之事,親手交給他來做。
“奴婢遵旨!”魏忠賢猛地踏前一步,聲音洪亮得近乎尖利,臉上再無絲毫猥瑣諂媚,隻有一股被新名點醒、急欲表忠的狠厲!
他斷然揮手:“來人!將此背主逆奴——拖下去,宮門前庭——即刻杖斃!”
兩名禁衛看了一眼朱由校,在得到默許後,如同鐵鉗般架起早已癱軟的王安。拖拽之間,王安發出不似人聲的淒慘嚎叫,劃破乾清宮的夜空,再無一人敢抬頭置喙。
朱由校漠然收回目光。一個妄圖勾結外廷壓製未來天子、以求在新朝重掌司禮監大權的閹宦,繞過內閣、勳貴、錦衣衛,偏偏去找那些在朝中根基尚淺、卻極擅製造輿論的東林小吏?
如此愚蠢的投機與背叛,死不足惜!不將其立斃於權力交接前夕,何以震懾宵小?
他轉向魏忠賢,語氣已恢複帝王的沉靜,下達了最關鍵的指令:
“魏忠賢聽旨。”
“奴婢在!”魏忠賢肅然垂首。
“父皇龍馭上賓,即令禮部:按製鳴鐘報喪!詔:首輔方從哲、次輔韓爌、諸內閣輔臣、六部尚書、英國公張惟賢等,即刻入宮哭臨!”
朱由校頓了頓,補充了一句至關重要的:
“另,傳召錦衣衛都指揮使駱思恭——即刻進宮,不得延誤!”
“奴婢謹遵聖諭!”魏忠賢字句鏗鏘地應命,深深躬下腰背。
在這一躬的瞬息,魏忠賢明白了一個不容置疑的事實:從今夜此亥時起,眼前這位剛以雷霆手段肅清宮禁、賜他魏忠賢之名的少年,再也不是那個在西暖閣裡沉默寡言的皇儲。
他是即將宣告天下的——大明新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