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九,雪霽初晴。
乾清宮暖閣內,地龍燒得正旺,暖意融融,將殿外凜冽的寒氣隔絕在外。
朱由校斜倚在鋪著厚厚貂裘的寶座上,隨手合上手中的一份奏本,目光落在階下那個風塵仆仆的身影上。
駱思恭躬身而立,背脊挺得筆直,卻掩不住眉宇間的風霜。
數月的遼東之行,那關外的風刀霜劍,不僅在他嶄新的麒麟補服上烙下了滄桑的印記,更在他臉上刻下了更深的紋路。
臉膛被邊塞的寒風磨礪得粗糙發紅,眼神雖依舊銳利,卻添了幾分難以言喻的疲憊與沉澱。
他剛從北鎮撫司趕來,那身象征錦衣衛權利的官服襯得他麵色愈發沉鬱,昨夜在簽押房定下的念頭,此刻正隨著心跳輕輕叩擊著胸腔。
“臣錦衣衛指揮使駱思恭,奉旨遼東公乾,今事畢,叩請聖安!複命禦前!”
朱由校“嗯”了一聲,將手中的奏本遞給一旁的劉若愚,目光平靜無波“駱卿數月奔波,辛苦了,來人,賜座。”
“陛下夙夜焦勞,尚在勤政。臣在遼東,些許跋涉,不敢言苦。”
駱思恭並未就座,依舊垂手肅立,姿態恭謹到了極致,昔日指揮使睥睨的姿態,已被小心翼翼地收斂進這副恭順的軀殼之下。
“此番遼東之行,可有收獲?”朱由校的聲音聽不出喜怒。
駱思恭深吸一口氣,條理清晰地奏報:“臣駱思恭啟奏陛下,臣奉聖意,至遼東探查建奴詳情,捉拿走私叛國賊人;
臣與熊經略定下東州堡假降之計,得陛下親軍之助,於東州堡全殲阿敏鑲藍旗主力,陣斬賊酋阿敏,並誅殺漢奸佟養性、李永芳!”
“陛下聖明燭照,遼東蛀蟲確鑿。”駱思恭語氣稍頓,“此番協同遼東錦衣衛及地方有司,根究暗查,共計甄彆擒拿與建奴長期暗通曲款、私販違禁物資之奸商家族一十三家。”
“查扣之糧秣,分存於遼陽、廣寧、錦州三處官倉,計二十七萬石有奇;查獲現銀並田產商鋪折銀,計七十一萬四千兩整。”
他的語氣冷冽:“此銀糧貨物,臣已於十一月二十日前,親交寧遠侯熊廷弼熊督、遼東巡撫周永春周大人,悉數錄冊畫押交接明白。
熊周二位大人已奉陛下旨意,將其大部用於賑濟遼西因戰火失所災民,補發遼東邊軍所欠餉銀、購置棉襖藥材;餘部用於修補遼河以東所損城牆、烽燧、軍堡,並打造拒馬、鐵蒺藜等器。
目下遼東軍民,感念陛下活命安邊之恩,無不以手加額,稱頌聖德!”
朱由校翻看著劉若愚呈上的賬冊,指尖劃過那些密密麻麻的數字,忽然輕笑一聲:
“十三家?朕記得,其中有兩家是京中有些人的白手套吧?駱卿敢動他們,就不怕那幫文官說你苛待商旅,跋扈專橫?”
這話像是在打趣,卻帶著一絲冷意。駱思恭心中一凜,忙叩首道:
“臣隻知陛下旨意,隻認國法。凡通敵叛國者,無論其背後有何勢力,有何背景,臣皆敢依法處置,絕不姑息!”
他這話答得極快,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決絕。
當初正是因為與文官走得太近,才被陛下派往遼東,如今他必須讓陛下看到,自己早已厘清了立場。
朱由校看著他伏在地上的身影,眼中的笑意濃了幾分:“起來吧。遼東如今的情形,細說與朕聽。”
駱思恭起身時,額角已沁出細汗。他定了定神,緩緩說道:“回陛下,遼東眼下安穩。
陛下派去的親軍鐵騎駐紮在沈陽城外,軍容嚴整,甲胄精良,且建奴此次損失慘重,已無力犯邊。熊經略與周巡撫配合默契,一個整飭防務,一個安撫流民,各司其職。”
“自陛下推行核查軍屯田、軍工授田以來,臣親至各衛所巡視。軍器甲仗煥然一新,士卒操演之聲震天動地,士氣之高昂,前所未見!”
他的話鋒陡然一轉,眉宇間多出一份凝重:“然建奴暴虐,豺狼之性難改。
依臣所察探得零星痕跡並審訊所得,其損兵折將後不甘失敗,似有窺伺朝鮮,尋隙妄圖破局。此一害也!”
“更可慮者,乃其喪心病狂,似正不惜一切代價,於關內、朝鮮,無所不用其極地秘密搜羅、擄掠精通火器鑄造之工匠!意欲為何?不問可知!
彼輩已深受陛下重騎之懾,此乃驚懼下欲鑄銃炮以抗天兵之鋒銳!此二害也!陛下明鑒萬裡,不可不早謀之!”
朱由校聞言,將賬冊合上,指尖在封麵上輕輕敲擊,發出篤篤的輕響:“仿製火器?他們倒是有幾分眼力。”
他語氣平淡,甚至帶著一絲玩味。遼東的密報早已放在他案頭,建奴這點小動作,他豈會不知?
至於擔心?他心中隻有一絲冷笑。沒有優質的鋼鐵、精密的工藝和成體係的軍工,搜刮幾個工匠就想造出抗衡大明新軍的火器?無異於癡人說夢!
他倒有些期待,看看建奴能鼓搗出什麼破爛玩意,到時候對上他係統訓練出的、裝備精良燧發槍的帝國陸軍,會是何等場麵。
“卿在遼東數月,險地奔波,風餐露宿,功勞苦勞,朕都記著。”朱由校口吻溫和“此番立下大功,卿可有何所求?但說無妨。”
這話問得溫和,卻讓駱思恭心頭一緊。他知道,這是陛下在給他機會,也是最後的試探。
他深吸一口氣,不再猶豫,撩袍跪倒,聲音帶著一絲懇切與決然:
“陛下隆恩,臣感激涕零!然臣……臣年事已高,精力日衰。遼東數月奔波,更覺心力交瘁。北鎮撫司事務繁巨,乾係重大,非老朽之軀所能勝任。
臣……懇請陛下,念臣微勞,允臣卸去錦衣衛指揮使一職,另擇年富力強、才德兼備之賢能統領錦衣衛,以報效陛下,拱衛社稷!”
他伏在地上,姿態恭謹而堅決:“臣願歸家養老,頤養天年。若陛下日後有用得著臣之處,臣雖老邁,亦必當竭儘駑鈍,以報天恩!”
朱由校看著伏在地上的駱思恭,沉默了片刻。暖閣內一時寂靜,隻有地龍裡的木炭偶爾發出輕微的“劈啪”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