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麵的明軍不過百餘人,卻列著整齊的橫隊肅立於道路中央,戰馬是清一色的高頭大馬,比後金的戰馬壯實半截,噴吐著白色的鼻息,馬蹄不安地刨動著地麵。
最紮眼的是他們的鎧甲似乎是不是普通生鐵打造,而是一種泛著冷光的灰白色胸甲,表麵打磨得異常光滑,顯然是製式打造,絕非手工鍛打的孤品;
甲胄領口處,細密的鎖環編織成的鎖子甲清晰可見,將脖頸、肩腋等要害之處護得嚴嚴實實,
為首的百戶官章穀咧嘴一笑,露出兩排白牙。他的目光掃過黃台吉一行人,非但沒有絲毫懼色,反而閃爍著一種獵食者發現獵物般的興奮。
在他身後,幾名騎兵的馬鞍旁,赫然懸掛著幾顆血肉模糊的首級,女真人特有的金錢鼠尾發辮被粗暴地捆紮在一起,兀自滴著暗紅的血液,顯然是剛剛經曆了一番廝殺。
“攆了幾日零散的耗子,總算撞見一隊像點樣子的。”章穀扯著嗓子喊,聲音帶著戲謔,“怎麼?建奴也學會遞降書了?”
黃台吉的手指猛地攥緊了手中的馬鞭,指節因用力而發白。
去年薩爾滸之戰,明軍數萬大軍被後金鐵騎打得潰不成軍,多少明軍將領望見他的旗幟便聞風而逃,何曾有人敢如此囂張地對他說話?
可眼前這百餘人,眼神冰冷沉靜,身形穩如磐石,連帶著他們的戰馬也隻是偶爾噴響鼻,陣列卻紋絲不動——這與他印象中那些軍紀渙散、士氣低落的明軍截然不同!
“遼東何時冒出了這樣一支兵馬?”他心中駭然。
“莫非……是大明皇帝的親軍?”一個念頭猛地竄進他心裡。若是尋常邊軍,斷沒有這般裝備和氣勢;恐怕隻有明朝皇帝的親軍,才可能有如此精良的甲胄和悍勇的氣勢。
可要是小皇帝能練出這樣的軍隊,又怎會是昏聵無能之輩?那他這趟出使,到底是“運籌帷幄”,還是“自投羅網”?
一絲冷汗悄無聲息地浸濕了他的後背,他下意識地抬頭望向穀外,想看看有沒有其他明軍埋伏,卻隻看到連綿的山巒和寂靜的樹林,並無任何異動。
黃台吉第一次對自己此次出使是否能夠成功產生了懷疑,他再也沒有往日的運籌帷幄,他才發現,自己引以為傲的“掌控力”蕩然無存,原本以為儘在掌握的大明,此刻仿佛籠罩上了一層看不透的迷霧。
“四貝勒,要不要衝過去?”身旁的鑲紅旗甲喇額真紮木蘇低聲請示,語氣中帶著一絲被挑釁後的躁動與不耐。
黃台吉卻強行壓下心中的波瀾,擺了擺手,聲音因緊張而顯得有些沙啞:“再等等。”
他不敢輕舉妄動——眼前這百騎氣勢懾人,絕非易與之輩,貿然衝突,隻怕難以討好。可若僵持在此,又顯得露怯。
他看著章穀那副胸有成竹的模樣,看著明軍馬鞍旁的首級,心臟莫名地沉了下去。他第一次覺得,這趟出使,或許從一開始就錯了。
“踏!踏!踏!”
就在這時,遠處傳來一陣沉穩而密集的馬蹄聲,由遠及近,顯然是一支訓練有素的騎兵正在快速接近。
黃台吉眯起眼睛,努力望向聲音來處,心中的不安感愈發強烈——看來是正主來了。
章穀及其麾下百騎聞聲,齊刷刷回頭望去,隻見一隊盔甲更為精良、打著“衛”字將旗的騎兵簇擁著一員大將奔來。
一群人原本就挺直的身軀瞬間繃得更緊,眼神中的銳利和殺氣又添三分,仿佛沉睡的猛虎迎來了首領,瞬間進入了一種更加警覺、更具攻擊性的狀態。
黃台吉敏銳地捕捉到了這一細微變化,心中一動,看來來的人很有分量,這估計就是自己要麵臨的第一關了。
章穀率先動作,他驅馬迎上前幾步,聲音洪亮,刻意讓山穀兩側都能聽清:“稟將軍!此人乃建州衛逆酋努爾哈赤第八子,自名黃台吉!竟敢妄稱‘大金’使者,欲覲見陛下!”
衛朗承在親衛簇擁下勒住戰馬,目光如冷電般掃過黃台吉及其身後的隊伍,最終定格在黃台吉身上。
他策馬緩緩向前幾步,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來者何人?”
黃台吉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心頭的不安,催馬向前兩步,努力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平穩朗聲道:
““在下愛新覺羅?黃台吉,奉大金汗王之命,為兩國修好而來,隻求麵見大明皇帝陛下,陳情邊事原委,以期止戈息兵,免遼東生靈塗炭之苦。望將軍體恤蒼生,代為通傳。”
“大金?昔日的完顏氏大金,可早就亡了”
衛朗承像是聽到了世間最荒謬的笑話,嗤笑出聲,笑聲中充滿了不屑與嘲諷,
“本將隻知,爾等本是大明永樂皇帝恩準設立的建州衛,世代受朝廷冊封,領受誥命印信。
如今不過是一群不服王化、忘恩負義之徒,竟敢私建國號、僭稱汗王?一群背主求榮、裂土自立的叛逆,也配妄自稱‘大金’?”
黃台吉麵色不變,心中卻是一緊,對方態度之強硬遠超預期,他下意識的攥緊馬鞭,強辯道:
“將軍此言有失偏頗!我部起兵,實非無端叛逆!明朝邊將多年來欺壓我女真各部,克扣賞賜、強征暴斂已是常事,更縱容兵丁劫掠我族村寨,焚燒房屋,辱我婦孺!
我父汗及我部眾實是忍無可忍,為求自保、為活族人性命,方才被迫起兵!絕非蓄意叛逆朝廷!”
他刻意拔高聲音,試圖掩蓋語氣裡的慌亂,“此番前來,正是想向陛下陳明實情,若能罷兵言和,遼東百姓可免戰火之苦,這難道不是將軍所願?”
“自保?”衛朗承眼神一厲,馬鞭指向章穀身後馬鞍上的首級,
“去年薩爾滸,你後金以詭道伏擊我大明援軍,屠戮將士數萬;上月撫順城外,你部斥候劫掠村落,殺我邊民百餘,婦孺亦不能免,這也是你所謂的‘自保’?”
他向前逼近一步,馬首幾乎與黃台吉平齊,“我大明曆代皇帝對遼東各族向來寬厚,設立衛所,給予冊封,允準互市,可謂仁至義儘!卻養出了爾等這等恩將仇報的白眼狼!
談和?罷兵?就憑你們這群雙手沾滿我大明軍民鮮血的叛逆,也配提這兩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