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剛終於看到了那座熟悉的建築——市立圖書館。它巨大的希臘式廊柱在血色的夕陽下投下長長的、如同怪獸獠牙般的陰影。寬闊的台階上，散落著書籍的殘骸和僵化的屍骸。幾具穿著保安或讀者服飾的喪屍，以各種僵硬的姿勢凝固在台階上，像一組主題為“末日閱讀”的荒誕群雕。
他幾乎是連人帶車撞上了圖書館台階前的石柱。自行車歪倒在地，後座的柴油桶“哐當”一聲重重砸在堅硬的地麵上。他顧不上扶車，也顧不上檢查油桶是否泄漏，甚至沒去撿從背包側網袋裡顛簸出來的幾瓶水。他像一顆出膛的炮彈，幾步就竄上了布滿灰塵和碎片的台階，衝進了圖書館那洞開的、如同巨獸之口的大門。
門內，是更加濃重的黑暗和寂靜。夕陽最後的光線，透過高大的、布滿蛛網和灰塵的窗戶，斜斜地切割進來，形成幾道渾濁的光柱。光柱裡，億萬灰塵在無風的空間裡緩緩沉浮。空氣冰冷，帶著紙張黴變、皮革腐朽和木頭乾裂的混合氣味，還有一種更深沉的、時間停滯的塵埃味。
林剛背靠著冰冷堅硬的大理石門柱，身體控製不住地劇烈顫抖，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每一次吸氣，都帶著濃重的灰塵，嗆得他喉嚨發癢，忍不住想咳嗽。但他死死咬住牙關，把咳嗽的衝動硬生生憋了回去，隻從喉嚨深處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聲音。心臟在胸腔裡瘋狂地衝撞，撞得肋骨生疼，血液在耳膜裡轟鳴。
安全了？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被一股更龐大、更冰冷的洪流瞬間淹沒。
不。不是安全。
是更徹底的……空。
他猛地抬起頭，充血的眼睛在昏暗中急切地掃視著這巨大的、熟悉的閱覽大廳。目光掠過一排排高聳的、如同墓碑般沉默的書架。那些書架之間，曾經也有蹣跚的身影。一個總是卡在a排哲學書架過道裡的胖喪屍；一個喜歡在中央閱讀區轉圈、穿著格子襯衫的“學者”；還有一個總在兒童繪本區附近徘徊的、身形矮小的“老婦人”……
他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掃過那些區域。
a排書架過道——空蕩。隻有散落在地上的幾本蒙塵的大部頭和歪倒的椅子。
中央閱讀區——隻有幾張翻倒的桌子和凝固的灰塵。那個“學者”常轉圈的地方，空空如也。
兒童繪本區——色彩鮮豔的封麵在昏暗中像褪色的傷疤。矮小的書架旁，同樣空無一物。
他踉蹌著向前走了幾步，穿過中央光柱揚起的塵埃幕布。腳步聲在空曠高大的空間裡激起輕微的回響，顯得異常突兀和孤獨。他走到兒童區，腳步停在一排低矮的書架前。地上，散落著幾本被撕爛的繪本，《猜猜我有多愛你》的封麵被踩上了汙黑的腳印。就在書架儘頭的地麵上，他看到了一小片深褐色的、形狀不規則的硬殼碎片。
是“她”留下的。那個“老婦人”喪屍。它最後僵化的地方就在這裡，他曾親眼看到它倒下。而現在，連這點證明它存在過的碎片，都顯得如此微不足道，如此……無關緊要。
林剛慢慢蹲下身，伸出顫抖的手指，碰了碰那片硬殼。冰冷，粗糙，像一塊風化的石頭。指尖傳來的觸感，像一道冰冷的電流，瞬間擊穿了他緊繃到極限的神經。
“呃……”一聲壓抑的、如同野獸受傷般的嗚咽，從他緊咬的牙關裡擠了出來。他猛地收回手，像是被燙到一樣。身體裡的某種支撐，在這一刻轟然崩塌。他頹然地坐倒在冰冷布滿灰塵的地麵上，背靠著低矮的書架。沉重的登山包滑落下來，發出沉悶的響聲，裡麵的大米、水、糖，這些賴以生存的物資，此刻都失去了意義。
他蜷縮在那裡，身體控製不住地篩糠般抖動著。牙齒咯咯作響。冰冷的絕望像無數細小的針，從四麵八方刺進他的皮膚，鑽進他的骨髓。視線開始模糊，不是因為黑暗，而是因為眼底瘋狂湧上來的、滾燙的液體。他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用儘全身力氣抵抗著那洶湧而來的崩潰。鐵鏽般的血腥味在口中彌漫開來。
不能哭。不能出聲。不能軟弱。
他在心裡一遍遍嘶吼著，像一頭被困在陷阱裡的絕望野獸。可那巨大的、冰冷的、名為“絕對孤獨”的巨石，已經徹底壓垮了他。兩年來的麻木、機械、小心翼翼維持的生存意誌，在老煙槍凝固的姿態、在巷子裡那三座無聲的“雕塑”、在這圖書館裡無處不在的“空”麵前，碎成了齏粉。
他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了離他最近的一排書架。高大的木質書架，在昏暗中沉默地矗立著，如同冰冷的墓碑。那上麵，整整齊齊地排列著一本本厚重的書籍。書脊上燙金的字在微弱的光線下偶爾反射出一點幽光：弗洛伊德、榮格、阿德勒、馬斯洛……人類心理學的輝煌殿堂，此刻在他眼中，卻充滿了最惡毒的嘲諷。
它們有什麼用？它們解釋過這種終極的孤獨嗎？它們教過一個人如何在沒有同類的世界裡活下去嗎？它們能告訴他，當你是宇宙中最後一個意識，呼吸還有什麼意義嗎？
沒有！統統都是狗屁！
一股暴戾的、毀滅一切的火焰，猛地從他心底最黑暗的深淵裡竄起，瞬間席卷了僅存的理智。
“啊——！！！”
一聲壓抑了太久、早已不成人聲的嘶吼，終於衝破了喉嚨的桎梏，在死寂的圖書館大廳裡猛然炸響！那聲音嘶啞、扭曲、充滿了無儘的痛苦和狂暴，如同瀕死野獸最後的絕叫，在空曠的空間裡激起層層疊疊、令人毛骨悚然的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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