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封寧報出籍貫時,路人指尖無意識地在掌心畫著什麼,那是他自幼熟記的“鎮脈銘”。話音未落,就見封寧耳後泛起一層細密的紅點,紅點連成細線,勾勒出半個殘缺的“龍”字古篆——這是被強行壓製的族徽,尋常人隻當是過敏,卻瞞不過識得銘文的人。
他想起古冊裡的記載:昆侖族人自出生便在脊椎兩側刻有“禦龍契”,銘文隨血脈流轉,能與龍靈對話。千年前遭劫時,仇敵用淬了藥水的鐵針將銘文刺碎,再用朱砂塗蓋,讓那些承載著族源記憶的紋路淪為皮膚下的暗影,連最親近的人都無從察覺。
方才拉扯間,封寧的袖口滑到肘部,小臂內側露出三道平行的疤痕,是幼時被燙傷的。可疤痕深處,竟有幾縷金色紋路順著血管蔓延,像被掐斷的火苗,在靠近手腕處凝成個極小的“靈”字——那是銘文的根基,即便被烈火灼燒,也仍在血脈裡頑強地呼吸。
“十五天……”路人望著巡捕帶走封寧的背影,摸了摸行囊裡那片刻滿銘文的獸骨,骨麵的凹陷處還殘留著乾涸的朱砂,“正好讓我找找那破解咒文的順序。”風卷起他的衣擺,袖中那卷牛皮古冊的邊角微微顫動,仿佛在應和這跨越百年的銘文召喚。
“封寧出來簽字畫押。”
那路人正琢磨著封寧身上那些銘文的關聯,走廊儘頭傳來鄒境的聲音。他手裡捏著卷批捕公文,紙頁被指尖撚得發皺,油墨的腥氣混著清晨的寒氣飄了過來。
“哦——”封寧應了一聲,聲音裡沒了先前的躁烈。許是記著路人那句承諾,他垂著眼走到桌前,指尖在硯台裡蘸了點朱砂,提筆在公文上落下名字。筆尖劃過紙麵時發出“沙沙”聲,那字跡剛勁得像他握刀的手,末尾落款處,虎口那道月牙疤隨著手腕轉動繃緊,底下的淡金紋路在燈光下又顯了顯。
這樁案子辦完,牆上的壁鐘指針正卡在淩晨兩點二十三分。鐘擺“哢噠”跳了一格,在空蕩的值班室裡蕩開細碎的回響。路人打了個長長的嗬欠,下頜線繃得發酸,拖著灌了鉛似的腿挪到休息間。硬板床上的被褥帶著股陽光曬過的乾燥味,他沾著枕頭就沉沉睡了過去,連鞋都沒來得及脫。
幸好後半夜的值班室格外安靜,三點到八點半的夜巡連個醉漢都沒撞見。直到臨街的油條鋪子支起油鍋,“滋啦”的炸響混著早市的吆喝鑽進來,他才猛地睜開眼。牆上的掛鐘指向八點二十九分,陽光正透過窗欞在被單上織著亮紋——再晚半分鐘,怕是要被隊長的銅哨子催得連滾帶爬地起來交班了。
路人揉著惺忪的睡眼,指腹還沾著休息間被褥的棉絮。他懷裡抱著卷成筒狀的薄被,被角拖在地上掃過積灰的瓷磚,正一步步挪向樓梯口,打算回五樓宿舍補個安穩回籠覺。
腳剛踏上第一級樓梯,膝蓋還沒伸直,腦子裡突然像被重錘敲了一下——封寧昨晚攥著他袖口時那泛紅的眼眶,還有那句帶著哭腔的“弟兄們性子烈”,猛地從混沌的睡意裡鑽了出來。
“糟了!完了!出大事了!”他低喊一聲,聲音劈了個叉,帶著沒睡醒的黏糊勁兒。懷裡的薄被“啪嗒”掉在地上,靛藍色的被麵沾了塊黑灰。周圍剛交完班的同事們正收拾著文件,聞聲都抬起頭,眼神裡滿是詫異。他顧不上撿被子,也顧不上拍打褲腿上的褶皺,踮著腳就往樓下衝,皮鞋底在樓梯上磕出“噔噔噔”的急促聲響。
“咋回事?”中隊長征陽剛把搪瓷缸子放在窗台,見他像被火燒了尾巴似的,伸手一把攥住他的胳膊。征陽指節上還留著常年握筆的繭子,力道卻穩得很,“慌慌張張的,像什麼樣子?”
“隊長,急事!十萬火急的事!”路人急得直掙胳膊,喉結上下滾動著,趁機往樓下躥了兩級台階,又猛地回頭,額前的碎發都被帶得飄了起來,“我得請半天假!現在就得走!”
他原以為征陽會追問緣由,甚至可能板起臉訓兩句,沒想到身後傳來隊長慢悠悠的聲音,混著窗外早市的叫賣聲飄過來:“上午本就是你輪休,時間自個兒安排便是,算不上請假……”
這話剛落,路人已經衝到底樓門廳。他手忙腳亂地拽開厚重的木門,清晨的涼風“呼”地灌進領口,帶著油條鋪的油煙味和露水的潮氣,瞬間吹散了最後一絲睡意。他摸了摸口袋裡那卷記著地址的糙紙,撒開腿就往巷口跑——得趕在日頭升高前,找到封寧那幫揣著菜刀蹲在街口的弟兄們。
路人剛跨出值班室大門,抬手就想攔輛的士,視線卻被眼前的景象釘住了——大馬路像是被塞進了密密麻麻的鐵盒子,公汽的黃線在車流裡若隱若現,私家車的引擎蓋冒著白汽,連平日裡靈活的麵包車都卡在十字路口,車喇叭聲此起彼伏,像一群被踩了尾巴的貓在嘶吼。他往遠處望了望,堵車的長龍一直盤到街角的紅綠燈,估摸著等的士挪到跟前,黃花菜都涼了。
“嘖。”路人咂了下嘴,轉身就往值班室後院跑。那輛灰撲撲的電驢正靠在牆根下,車座上還沾著昨晚的露水,車把上掛著的帆布包磨得發白。他一腳踹開支架,跨上去擰動車把,電機“嗡”地一聲低鳴,像是頭剛睡醒的小獸。剛拐上馬路牙子,就見旁邊寶馬車裡的司機正探著頭罵罵咧咧,他靈活地一打方向,電驢貼著車邊滑了過去,車後座綁著的鐵皮飯盒“哐當”撞了下車尾,驚得那司機猛按喇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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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卷著路邊早點攤的油煙撲在臉上,帶著蔥花餅的香氣。路人弓著腰往前衝,電驢在車流縫隙裡鑽來鑽去,車把上的鈴鐺被顛得叮當作響。超過一輛本田時,他瞥見副駕上的人正對著堵成一鍋粥的路況皺眉;掠過一輛奔馳時,後車窗裡伸出隻手,不耐煩地揮了揮。他不管不顧,眼瞅著荷花村的木牌坊越來越近,牌坊上“荷風送香”四個褪色的大字在晨光裡晃了晃。
順著街道的窄巷往裡紮,青石板路被車輪碾出深深的凹痕,電驢在上麵顛得厲害,車座底下的工具箱“哐當哐當”響,像是在跟石板路較勁。剛繞過那棵歪脖子老槐樹,迎麵就撞見幾個漢子,為首的封冠穿著件洗得發白的軍綠色褂子,後頸的衣領卷著,露出被曬得黝黑的皮膚。
“吱——”路人猛地捏下刹車,橡膠摩擦地麵的尖嘯劃破了巷子裡的寧靜。電驢在離他們半步遠的地方停下,車把還在微微晃動,擋住了狹窄的去路。他喘著氣抬頭,見封冠幾人手裡都揣著東西,用藍布裹得嚴嚴實實,邊角露出點金屬的冷光,走路時肩膀緊繃,腳底板碾著地麵,像是要把青石板踏出坑來——這副模樣,哪裡是閒逛,分明是揣著事要去找茬。
“你們幾個乾啥去?”路人抹了把額角的汗,聲音被風吹得有些散,手還沒離開發燙的車把。
封冠猛地停住腳,三角眼一吊,嘴角撇出抹戾氣。他往前挪了半步,軍綠色褂子的袖口滑下來,露出小臂上那道被刀砍過的舊疤,疤肉在晨光裡泛著紅:“乾你啥事?死二狗子,我們哥幾個出去透透氣,你也配攔?”話音未落,他已經擼起了袖子,胳膊上的青筋像蚯蚓似的鼓起來,身後兩個漢子也跟著往前湊,其中一個手裡的藍布包沒裹緊,露出半截鏽跡斑斑的鋼管,在巷子裡閃了點冷光。
“咋?想動手?”封冠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唾沫星子砸在青石板上,暈開個小濕點,“上次沒挨夠打,皮又癢了?”
路人正抿著嘴要反譏,眼角餘光瞥見封冠猛地抬臂,鐵鉗似的手死死攥住身旁那青年的後領。那叫封都的年輕人正梗著脖子往前衝,唾沫星子噴了半尺遠,被這突如其來的一拽扯得踉蹌後退,嘴裡的臟話“操你——”剛蹦出兩個字,就被封冠狠狠瞪了回去,喉結滾了滾,終究把剩下的話咽成了悶哼,臉漲得像塊燒紅的烙鐵。
“封都你乾啥?吃飽了撐的是吧?”封冠的聲音壓得極低,卻帶著碾碎石子般的力道,指節攥得發白,幾乎要嵌進封都的皮肉裡。他轉頭看向路人時,腮幫子還在微微抽搐,方才那股凶戾卻像被風刮走的煙,瞬間散了。他往旁邊挪了半步,擋在封都身前,雙手在粗布褲子上蹭了又蹭,蹭掉掌心的汗,臉上擠出點僵硬的笑,眼角的皺紋擠成幾道深溝:“路sir,對不住對不住。”他點頭哈腰的樣子,與方才擼袖子的狠勁判若兩人,“這小子打小沒爹教,是個炮仗脾氣,您大人有大量,彆跟他一般見識。”
俗話說好話能澆滅火。路人聽他這話,心裡那點被冒犯的火氣頓時消了大半。他伸手把電驢車把上滑下來的帆布包拽緊,包角露出半塊刻著紋路的獸骨,被晨光鍍上層淡金。“我也不跟你們繞彎子。”他直起身,目光掃過幾人緊繃的下頜線,聲音沉了沉,“真要往絕路上闖,鬨出人命官司,彆說我,就是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們。天網恢恢,疏而不漏——這話你們該聽過。”
話音剛落,旁邊就炸出個憤懣的聲音,是個矮壯漢子,褲腳還沾著泥點,顯然是剛從田裡趕來。“路?早就沒路了!”他往前跺了跺腳,青石板被震得嗡嗡響,“俺們去碼頭扛活,要‘勞力證’;去工地搬磚,要‘暫住證’;就是去街口修鞋,都要交‘攤位費’!”他扯著嗓子喊,脖子上的青筋暴起,“管事的說這是規矩,暗地裡還不是揣進自己腰包?俺們七個發小,誰家不是等著米下鍋?封寧他娘癱在炕上,藥錢欠了半條街,上個月的雨又淹了他家兩畝稻子……”
說到這兒,他突然卡殼了,喉結上下滾動著,像是有什麼東西堵在嗓子眼。巷子裡霎時靜得能聽見電驢電瓶的低鳴,陽光透過藤蔓的縫隙漏下來,在封冠幾人臉上投下細碎的光斑,照見他們耷拉的肩膀,還有眼底那層按捺不住的紅。封冠往地上啐了口,唾沫裡混著點血絲,攥著拳頭的手背上,青筋像凍僵的蛇,蜿蜒爬過黝黑的皮膚。
“你們需要多少錢?報個數,我幫你們想想辦法。”
不等幾人從那股子憋悶裡緩過神,路人的話已經脫口而出。話音落地的瞬間,他自己都微微一怔——原是為那昆侖銘文而來,此刻卻被巷子裡這沉甸甸的窘迫壓得心頭發緊。他望著封冠幾人磨得發亮的鞋跟,還有封都袖口露出的破洞,手指無意識地敲了敲電驢車座。
“什麼?你……願意幫我們?”封冠猛地抬頭,眼裡的紅血絲像是被驚起的蛛網,瞬間布滿眼白。他身後的矮壯漢子手裡的藍布包“啪嗒”掉在地上,露出半截鏽鋼管,卻渾然不覺。幾人你看我我看你,嘴巴都張成了“o”形,像是第一次聽見太陽從西邊出來。
“嗯,我願意幫你們。”路人迎著他們的目光,再次點頭,語氣篤定得像在說今天會出太陽。他伸手把帆布包往車把裡塞了塞,那卷畫著銘文的獸骨在包裡硌得慌,倒讓他心裡更踏實了些。
封都還縮著脖子,剛才那股狠勁早沒了蹤影,隻剩下滿臉的局促。他用袖口蹭了蹭鼻尖,聲音小得像蚊子哼:“可……先前我們對您那樣……剛才我還差點……”他說著,目光往地上瞟,看見自己的影子正歪歪扭扭地疊在路人的影子上,趕緊往旁邊挪了挪腳。
“唉——”路人輕輕歎了口氣,喉結動了動,像是把什麼話咽了回去。他扯了扯被風吹得卷邊的衣領,嘴角漾開點淡笑:“都是性情中人,誰還沒點脾氣?”他擺了擺手,手腕上的舊表鏈晃了晃,“先前的事,就當是風吹過了。眼下最要緊的,是怎麼把眼前這坎邁過去——總不能真讓封寧在裡麵還惦記著家裡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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