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府彆院，漱玉軒
段府雖非頂級門閥，但在薊城也是數得上的高門。段疾陸眷身為段部在順天的代表，府邸自然氣派。漱玉軒位於府邸深處，臨水而建，小橋流水，假山玲瓏，頗有江南園林的雅致。這裡便是段部嫡女段雲洛的閨閣。
軒內，暖爐熏香，琴音嫋嫋。一位身著月白襦裙、外罩淺碧紗衣的少女正端坐琴案前。她身姿窈窕，腰肢纖細，十指纖纖如玉筍，在七弦琴上輕輕撥動，流淌出清越悠揚的《高山流水》。陽光透過雕花窗欞，灑在她低垂的側臉上，勾勒出近乎完美的輪廓。肌膚勝雪，細膩得仿佛上好的羊脂白玉，在光線下泛著溫潤的光澤。長長的睫毛如同蝶翼般輕顫，遮掩著一雙清澈如秋水、此刻卻帶著一絲淡淡愁緒的明眸。瓊鼻挺秀，唇色是天然的櫻粉，不點而朱。烏黑如墨的長發挽成精致的墮馬髻，斜插一支素雅的碧玉簪。整個人如同從水墨畫中走出的仕女，清麗脫俗，氣質嫻雅，哪裡有一絲草原兒女的粗獷？分明是江南煙雨浸潤出的絕代佳人！
這便是段部明珠，舊薊城公認的第一美人——段雲洛。她自幼長於薊城，父親段務勿塵崇尚漢學，為她延請名師，教授詩書禮樂、琴棋書畫。她天資聰穎，過目不忘，琴藝精湛，書畫雙絕，更寫得一手好文章，是真正的才女。她從未踏足過草原，骨子裡認同的是漢家文化，對自身“鮮卑”的身份，甚至有些刻意回避。
琴音漸歇，餘韻悠長。段雲洛輕歎一聲，指尖無意識地劃過琴弦。順天府近日風雲變幻，王浚伏誅，邵明珠權傾朝野，這些消息她自然知曉。那位年輕太傅的傳奇事跡，她也曾聽聞一二。年紀輕輕，手握重兵，翻雲覆雨，談笑間強虜灰飛煙滅……說不仰慕，那是假的。哪個少女不懷春？何況是英雄？隻是……她心中那份屬於才女的清高和矜持，讓她對這位傳說中妻妾成群、手段狠辣的太傅，始終保持著一種疏離的審視。
“小姐！小姐！”貼身丫鬟翠兒急匆匆跑進來，臉上帶著興奮的紅暈，“大公子回來了！說……說有要事找您！看大公子那樣子……高興得很呢！”
段雲洛秀眉微蹙，心中升起一絲不祥的預感。兄長段疾陸眷平日忙於軍務，很少直接來她這漱玉軒。今日如此急切……能有什麼“好事”？
她整理了一下衣裙，剛站起身，段疾陸眷已經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他臉上洋溢著毫不掩飾的狂喜和激動，甚至有些失態，幾步衝到段雲洛麵前，聲音洪亮：“妹子！妹子！大喜事！天大的喜事啊！”
段雲洛被他嚇了一跳，後退半步，看著兄長那副紅光滿麵、喜不自勝的樣子，心中的不安更甚：“兄長……何事如此歡喜？”
“妹子！你猜怎麼著？！”段疾陸眷搓著手，眼睛放光，“太傅！燕國公！他……他答應收下你了！！”
“收下我？”段雲洛一愣，一時沒反應過來，“收下我……做什麼？”
“哎呀！還能做什麼？！”段疾陸眷一拍大腿，“當然是……當然是讓你去伺候太傅啊！做太傅的女人！這可是咱們段部天大的福分！天大的榮耀啊！”
如同晴天霹靂！
段雲洛嬌軀猛地一顫！俏臉瞬間血色儘褪！變得蒼白如紙！她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的兄長，清澈的眼眸中充滿了震驚、錯愕，隨即化為濃濃的屈辱和憤怒！
“兄長！你……你說什麼？！”她的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發顫，帶著難以置信的尖銳，“你……你要把我……送給邵太傅？！做……做什麼？！妾？！還是……還是……”
她說不下去了！一股巨大的羞恥感和被至親背叛的痛楚瞬間淹沒了她！她段雲洛！段部嫡女！薊縣第一才女！自幼飽讀詩書，心比天高！雖知女子婚事難由己身，但也曾幻想過覓一知心良人，舉案齊眉，相敬如賓！哪怕是聯姻，也應是明媒正娶，堂堂正正！如今……兄長竟要將她當作禮物，送給那位妻妾成群、權勢滔天的太傅？！這……這與貨物何異？！與那些被買賣的歌姬舞女何異？！
“妹子！你這是什麼話？！”段疾陸眷被妹妹的反應弄得一愣，隨即有些惱火，但更多的是急切，“什麼叫‘送’？！什麼叫‘貨物’？！這是天大的好事！太傅是什麼人？！那是天上的星宿下凡！是咱們大晉的擎天玉柱！是手握百萬雄兵、權傾天下的真龍！多少世家豪門，擠破了頭想把女兒送進燕國公府！哪怕是做個端茶倒水的婢女都求之不得！如今太傅肯收下你！那是咱們段家祖墳冒青煙了！是妹子你幾輩子修來的福氣！”
他見段雲洛臉色蒼白，緊咬下唇，眼中淚光盈盈，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樣，心中更急，連忙壓低聲音，語速飛快地勸道：
“妹子！你聽哥說！哥知道你不樂意！但哥是為你好！為咱們段部好！”
“你想想！太傅今年才多大？二十一歲！二十一歲啊！就已經是大將軍！都督中外諸軍事！假黃鉞！開府儀同三司！手握幽冀兩州生殺大權！連皇帝都要尊稱一聲‘老師’！這是什麼前程？！這是什麼人物？！你放眼天下！古往今來！有幾人能在如此年紀，有如此成就？！跟著這樣的男人！哪怕……哪怕隻是做個外室！那也是潑天的富貴！無上的榮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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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觀察著段雲洛的神色，見她雖仍倔強，但眼神似乎有了一絲鬆動，顯然被邵明珠的成就所震撼，立刻趁熱打鐵，開始分析“好處”：
“妹子！哥知道你在意名分！但……太傅府裡那幾位夫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東平郡主那是何等身份？趙夫人是患難夫妻！拓跋夫人、慕容夫人背後是兩大鮮卑強部！羊夫人、王夫人也都是各有來曆！你……你就算進了府，又能如何？跟她們爭？爭得過嗎？後院那地方，看著花團錦簇，實則勾心鬥角，步步驚心！哥……哥是怕你受委屈啊！”
段雲洛聞言，心頭一震。兄長這番話，雖然直白難聽，卻戳中了她內心深處的顧慮。她自幼受漢家禮教熏陶，深知妻妾之彆，更明白後宅爭鬥的殘酷。以她的驕傲，讓她去和一群女人爭寵奪愛……那比殺了她還難受！
段疾陸眷見妹妹神色變幻，知道說到了點子上，聲音更加“語重心長”：
“所以啊！太傅的安排，才是真正為你著想！為你好！”
“其一，名分不低！太傅親口說了，給你‘如夫人’的禮遇！這可是正經的妾室名分！比那些沒名沒分的通房丫頭強百倍！而且……太傅還說了，會給你上族譜！雖然是外室，但名分上，你也是他邵家的人！這……這已經是天大的恩典了！”
“其二，獨享清靜！不住國公府！太傅在城西‘聽濤苑’給你安排住處！那地方哥打聽過！清幽雅致，依山傍水！比咱們這府邸還講究！你一個人住著，沒有那些亂七八糟的規矩，沒有後院的勾心鬥角！想彈琴就彈琴，想畫畫就畫畫！多自在？！太傅……太傅他軍務繁忙，但總有閒暇的時候吧？他若去看你，那就是你們兩個人的清淨世界！不比在國公府裡，一堆人圍著強百倍？！這……這簡直就是金屋藏嬌啊妹子！”
“其三，獨得太傅寵愛！”段疾陸眷壓低聲音，帶著一絲曖昧，“你想想！國公府裡夫人那麼多，太傅能分給每個人的時間有多少？可你不一樣啊！你在聽濤苑，太傅若去了，那就是專寵你一人！以妹子你的才情容貌，隻要用心伺候，還怕抓不住太傅的心？！到時候……太傅疼你愛你，什麼好東西不給你？咱們段部……也能跟著沾光不是？！”
他最後這句話，終於暴露了真實目的。段雲洛心中一片冰涼。說到底，兄長，或者說整個段部，看中的是她作為“禮物”的價值，是她能換取的利益！她段雲洛的終身幸福，不過是這場權力交易中的一個籌碼！
她看著兄長那充滿期待和算計的眼神，心中充滿了悲涼和無力。她想起父親段務勿塵在世時對她的寵愛和教導，想起自己曾經對未來的憧憬……那些詩情畫意，那些琴瑟和鳴的幻想，在冰冷的現實麵前，顯得如此蒼白可笑。
“兄長……”段雲洛的聲音帶著一絲哽咽，卻異常清晰，“你……你是為了段部……才一定要我去的，是嗎？”
段疾陸眷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隨即重重歎了口氣，語氣帶著無奈和沉重：“妹子……哥……哥也不想逼你。但……你生在段家，長在段家，享受著段家的錦衣玉食，尊榮地位……就得為段家擔起責任！如今……拓跋部有拓跋婧瑤，慕容部有慕容嫣，他們跟太傅是打斷骨頭連著筋！咱們段部呢？爹不在了，咱們在順天，根基最淺！若不緊緊抱住太傅這條大腿……將來……拓跋、慕容兩家分肉的時候，咱們段部……怕是連湯都喝不上熱的！甚至……可能被他們吞得骨頭都不剩！”
他上前一步，雙手按住段雲洛的肩膀，眼神帶著前所未有的懇切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哀求：“妹子！算哥求你了！為了爹的在天之靈！為了咱們段部上下幾千口子！為了……為了哥和你侄兒們的未來！你就……委屈一下吧！太傅年輕有為，英雄蓋世！跟著他……也不算辱沒了你！哥……哥給你跪下了！”說著，他竟真的作勢要跪！
“兄長！不可！”段雲洛驚呼一聲，連忙扶住他。看著兄長那布滿風霜、此刻卻寫滿焦慮和懇求的臉，再想想段部在順天府如履薄冰的處境……她心中最後那點抗拒和驕傲，如同冰雪般消融了。
是啊……她段雲洛，段部明珠，享受了家族帶來的榮耀和庇護，又怎能不為家族付出？她的清高，她的矜持，在家族存續的重擔麵前，顯得如此微不足道。邵明珠……那個如同驕陽般耀眼的男人……或許……這就是她的命吧？
她緩緩閉上眼，兩行清淚無聲滑落，滴落在月白色的襦裙上，暈開兩朵深色的水痕。再睜開眼時，那雙秋水般的眸子裡，隻剩下認命般的平靜和一絲深藏的哀傷。
“兄長……不必如此。”她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疲憊的沙啞，“我……我答應便是。”
段疾陸眷聞言，如釋重負！臉上瞬間綻放出狂喜的笑容！他緊緊抓住妹妹的手：“好妹子！哥的好妹子！哥就知道你深明大義！你放心！哥一定給你辦得風風光光！聽濤苑那邊，哥親自去盯著布置！絕不會委屈了你！”
段雲洛抽回手，轉過身，背對著兄長，聲音恢複了清冷：“一切……但憑兄長安排吧。我……有些乏了，想一個人靜靜。”
“好！好！你歇著！哥這就去辦！這就去辦！”段疾陸眷喜不自勝，連聲應著，腳步輕快地退了出去。
漱玉軒內，隻剩下段雲洛一人。她走到琴案前，看著那架陪伴她多年的七弦琴，手指輕輕拂過冰涼的琴弦。窗外寒風嗚咽，吹動著枯枝，發出沙沙的聲響。她想起兄長描繪的“聽濤苑”，那清幽雅致的彆院……或許，那裡真的能隔絕國公府後院的紛爭？或許……那個如同傳奇般的男人，真的會為她駐足片刻？
一絲微弱的、連她自己都不願承認的期待，如同投入寒潭的石子，在她死寂的心湖中，漾開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漣漪。但更多的，是如同這冬日般深沉的無奈和悲涼。她段雲洛的命運，終究還是如這飄零的落葉，被時代的洪流裹挾著，身不由己地飄向了那個名為邵明珠的、深不可測的漩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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