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阿星推著那輛破舊得格格不入的自行車,帶著明顯帶著漁村氣息的阿汐走進來時,幾個銷售員隻是懶洋洋地瞥了一眼,便移開了視線,繼續簇擁著幾個看起來更有“實力”的顧客。
阿星毫不在意那些打量的目光。他的目標很明確,拉著阿汐的手,徑直走向角落裡一個相對安靜的國產品牌展區。一輛線條流暢、漆麵是柔和珠光白的緊湊型SUV靜靜停在那裡,像一隻溫順優雅的海鳥。
“這……這個好看!”阿汐的眼睛瞬間被那抹純淨的白色吸引,小聲地驚呼出來,琥珀色的眸子裡閃爍著純粹的喜愛,像看到了海邊最漂亮的貝殼。她忍不住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冰涼的引擎蓋,又像被燙到似的飛快縮回手。
一個年輕的女銷售猶豫了一下,還是走了過來,臉上帶著職業化的微笑:“先生,女士,看看這款?這是我們新上的家用主力,空間實用,油耗經濟……”
阿星沒等她說完,直接拉開駕駛座車門,坐了進去。座椅的包裹感,方向盤沉甸甸的觸感,車內淡淡的皮革味……一切都陌生又帶著某種回歸的暗示。他試了試方向盤的高度,又探身到副駕,幫阿汐打開車門,示意她坐進去感受。
阿汐有些拘謹地坐進副駕,柔軟的座椅讓她陷進去一點。她好奇地摸摸這裡,看看那裡,像第一次坐上童話裡的南瓜馬車,緊張又興奮。
“喜歡?”阿星側過頭,看著阿汐亮晶晶的眼睛,沙啞地問。
“嗯!”阿汐用力點頭,臉頰紅撲撲的,“白的!像……像我們第一次在灘塗上撿到的那隻大海螺!”她的比喻帶著海邊人特有的質樸。
阿星嘴角勾起一絲極淡的、卻真實的笑意。他轉向有些發愣的女銷售,沒有多餘的言語,從懷裡掏出一個鼓鼓囊囊、洗得發白的舊帆布錢包,直接拍在銷售麵前的桌上,發出沉悶的聲響。錢包口沒係緊,露出裡麵厚厚幾遝嶄新的、散發著油墨香的百元大鈔。
“就它。白色。全款。”三個沙啞的短句,乾脆利落,沒有任何討價還價的餘地。
女銷售看著那鼓脹的錢包和年輕人平靜卻不容置疑的眼神,臉上的職業化微笑瞬間變成了真實的驚訝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敬畏。她連忙點頭:“好的先生!您稍等!我馬上給您辦手續!”她快步跑向櫃台,腳步帶著點慌亂。
當那串嶄新的、掛著一個小小貝殼吊墜(阿汐偷偷掛上去的)的車鑰匙交到阿星手中時,阿汐緊緊抱著裝著舊衣服的布包,坐在副駕駛嶄新的皮革座椅上,依舊覺得像在做夢。車窗外的世界飛速倒退,海風的氣息被徹底隔絕,隻有引擎平穩低沉的嗡鳴。她偷偷瞄著阿星專注開車的側臉,看著他骨節分明的手穩穩握著方向盤,一種前所未有的安穩感,像溫熱的潮水,慢慢包裹了她忐忑的心。
車子沒有開回海角村,而是拐進了縣城另一條安靜的街道。陽光透過高大的梧桐樹葉,在“濱海縣民政局婚姻登記處”的銅牌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大廳裡人不多,空氣裡有種紙張和印泥混合的獨特氣味。阿星牽著阿汐的手,走到一個空閒的窗口前。工作人員是個麵容和善的中年阿姨。
“兩位新人,辦理結婚登記?”阿姨微笑著問,目光在阿星年輕卻過分沉靜的臉上和阿汐帶著明顯漁村印記的淳樸麵容上掃過。
“嗯。”阿星的聲音依舊沙啞。
阿姨遞過來兩份表格和筆。阿汐有些緊張地接過,看著表格上“申請人”後麵需要填寫的名字,握著筆的手指微微用力。她深吸一口氣,低下頭,一筆一劃,極其認真地寫下自己的名字:林汐。字跡娟秀,帶著少女的稚氣。
阿星拿起另一支筆。當筆尖懸停在“姓名”那一欄的空白處時,他的動作有了一瞬間極其細微的凝滯。指尖甚至難以察覺地顫抖了一下。楚星河……那個名字所承載的璀璨、沉重、背叛與毀滅,如同冰冷的潮汐,瞬間試圖將他拖回黑暗的深淵。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已是一片深潭般的平靜。筆尖落下,沙沙作響,在潔白的紙張上,清晰地寫下兩個字:林星。
不是楚星河。是林星。是埋葬過去,與阿汐(林汐)共同開始的新生。
填表,簽字,按手印。鮮紅的印泥在申請表上按下的瞬間,阿汐抬起頭,正好對上阿星望過來的目光。他的眼神很深,像暴風雨後終於平靜下來的海麵,裡麵翻湧著太多她此刻還無法完全讀懂的東西——有劫後餘生的蒼涼,有塵埃落定的疲憊,更有一種沉甸甸的、隻鎖定在她身上的溫柔和承諾。
沒有鎂光燈,沒有萬眾矚目。隻有民政局窗口透進來的、帶著塵埃光柱的午後陽光,和阿姨一句溫和的祝福:“恭喜二位!祝你們白頭偕老!”
兩本嶄新的、封皮燙著金色國徽的結婚證,被輕輕放在他們麵前。阿星拿起屬於他的那本,深紅色的封皮帶著一種奇異的溫度。他翻開,裡麵貼著那張在登記處隔壁小照相館匆匆拍下的合影。照片上,他表情依舊有些僵硬的平靜,而阿汐靠在他身邊,笑得眉眼彎彎,清澈的琥珀色眼眸裡盛滿了全世界的星光。
他合上結婚證,沒有多看,將它小心翼翼地、極其鄭重地,放進了隨身帶著的那個破舊吉他琴盒的內層夾袋裡。那個曾經承載過無上榮耀也見證過徹底毀滅的盒子,如今安靜地躺在他新車的後備箱角落,裡麵裝的不再是價值連城的樂器,而是他鏽蝕聲帶後唯一的武器(舊電腦),以及這份剛剛獲得的、滾燙的平凡契約。
夕陽熔金,將燈塔巨大的影子長長地投射在海岸線上。海角村東頭那片曾經的荒地,此刻已模樣大變。深褐色的泥土被巨大的力量翻開,新鮮的泥土氣息混合著海腥味撲麵而來。一個方正、深邃、用鋼筋和混凝土澆築而成的地基輪廓,已經清晰地嵌在了大地上。粗壯的鋼筋如同巨獸的骨骼,從地基坑裡倔強地刺向橙紅色的天空。
宏遠施工隊的工人們正在收拾工具,準備收工。王工叉著腰站在地基坑邊緣,指著裡麵縱橫交錯的鋼筋網格,對旁邊的阿星大聲講解著:“林老板,你看!筏板基礎,最紮實!鋼筋密度絕對按最高標準來的!這房子打這兒立起來,彆說台風,就是海龍王發怒,也甭想撼動它分毫!”
阿星站在新翻的泥土邊緣,腳下是未來家園堅實的根基。他靜靜聽著,目光掃過那些冰冷堅硬卻充滿力量的鋼筋鐵骨,最後落在身邊阿汐的臉上。夕陽的金輝勾勒著她柔和的側臉,也落入她清澈的眼底,將那抹琥珀色點燃,像兩簇溫暖跳動的火焰。她抱著那本嶄新的、封皮深紅的結婚證,指腹無意識地摩挲著上麵燙金的國徽,嘴角噙著一抹安靜而滿足的笑意。
阿星伸出手,輕輕握住了阿汐微涼的手指。指尖的觸碰,帶著泥土的微塵和夕陽的暖意。他沒有說話,隻是更緊地回握住她,沙啞的喉嚨滾動了一下,咽下了所有翻騰的過往。
腳下,是親手夯實的根基,沉默而有力。身邊,是握在掌心的溫暖,平凡卻滾燙。燈塔巨大的影子溫柔地覆蓋著這片新生的土地,也覆蓋著他們依偎的身影。海浪依舊在遠處不知疲倦地拍打礁石,那永恒的低吼,此刻聽來,不再是無邊的寂靜挽歌,而像是為這方小小的、紮根於廢墟之上的安穩,奏響的最深沉遼闊的背景樂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