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星的目光從窗外冰冷的工地收回,落在阿汐溫潤的臉上,又緩緩移到她的小腹。眼中的煩躁和冰冷,如同堅冰遇暖陽,一點點消融。他伸出手,沒有去碰牛奶,而是極其自然地、帶著一種近乎本能的渴望,輕輕覆蓋在阿汐的小腹上。
隔著柔軟的珊瑚絨睡衣,掌心下是溫熱的、屬於阿汐的肌膚。起初,隻有一片寧靜。阿汐有些不好意思地微微紅了臉,卻沒有躲開。
忽然。
掌心下,傳來一絲極其微弱、卻無比清晰的異動!
像平靜的湖麵被投入了一顆微小的石子,漾開一圈幾乎難以察覺的漣漪;又像沉睡的種子在泥土深處,輕輕頂了一下覆蓋它的薄殼。
極其輕微。
極其短暫。
卻真實不虛!
阿星的身體瞬間僵直!所有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間湧向頭頂,又在下一秒瘋狂倒流回心臟!他猛地屏住呼吸,深潭般的眼睛驟然睜大,裡麵充滿了極致的震驚、難以置信,隨即是排山倒海般席卷而來的巨大狂喜!他像被無形的電流擊中,整個人定在那裡,一動不動,所有的感官都死死聚焦在掌心那方寸之地,捕捉著那稍縱即逝的奇跡。
阿汐也感覺到了!她低頭看著阿星覆在自己小腹上的大手,感受著那瞬間傳遞過來的、火山爆發般的激動和小心翼翼的屏息,自己也跟著緊張起來,屏住了呼吸。
一秒。
兩秒。
三秒……
沒有動靜了。仿佛剛才那微弱的悸動,隻是兩人共同的幻覺。
然而,就在阿星眼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失落,手指微微鬆動,準備移開時——
咚。
又是一下!
比剛才更清晰一點!像一顆小小的、有力的、帶著蓬勃生機的豆子,在他掌心覆蓋的深處,輕輕地、執拗地頂了一下!
這一次,無比清晰!無比真實!
阿星猛地抬起頭,看向阿汐。他的嘴唇劇烈地顫抖著,喉嚨裡發出“嗬嗬”的、不成調的氣音,深陷的眼窩裡,瞬間蓄滿了滾燙的液體。那是一種無法用言語形容的震撼與感動,一種被最原始的生命力量擊中的、靈魂深處的戰栗!
“阿汐……!”他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帶著濃重的哽咽和巨大的狂喜,“他(她)……動了!剛才……動了!踢我!”他像個第一次發現寶藏的孩子,激動得語無倫次,覆在阿汐小腹上的手,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卻更加輕柔,更加珍視,仿佛捧著世間最易碎也最珍貴的聖物。
阿汐的眼淚也瞬間湧了出來。她用力點頭,帶著哭腔,臉上卻綻放出比任何時候都要燦爛、都要聖潔的笑容:“嗯!嗯!阿星哥,他(她)……在跟你打招呼呢!”
昏黃的燈光下,兩人緊緊依偎。阿星的手,再沒有離開阿汐溫暖的小腹。他側著頭,將耳朵也輕輕貼了上去,屏息凝神,像一個最虔誠的信徒,試圖聆聽那來自生命源頭的、最微弱也最壯麗的胎音。窗外,新房的工地上,碘鎢燈的光芒依舊孤獨而倔強地亮著,照亮著尚未封頂的青磚牆體,冰冷而堅硬。窗內,小小的油燈搖曳著溫暖的光暈,照亮著掌心下無聲的悸動,柔軟而熾熱。
阿星的目光越過阿汐的肩膀,再次投向窗外那片燈光下的工地。半成型的房屋骨架在夜色中沉默矗立,裸露的磚縫訴說著未完成的粗糲。一種奇異的、難以言喻的明悟,如同破曉的微光,悄然照亮了他心中那片因《根》而凝滯的凍土。
根。
何為根?
是深埋地下的、沉默的磚石地基嗎?
是血脈譜係裡那些遙遠模糊的名字嗎?
是靈魂深處那些無法磨滅的黑暗烙印嗎?
或許都是。
但在此刻,在這昏黃的油燈下,在他掌心感受到那微弱卻無比堅韌的生命律動時,他無比清晰地觸摸到了另一種更鮮活、更磅礴的根脈——
是掌心下這正在悄然孕育、與他血脈相連的新生。
是身邊這個將全部生命與熱望都交付於他、與他共同紮根於這片海角的女子。
是眼前這座正在他們共同守護下、一磚一瓦從廢墟之上頑強生長起來的、尚未完工卻已充滿無限可能的家。
它們交織纏繞,深紮於海角村這片浸透了鹽分、風暴與溫情的土地深處,汲取著最樸素的養分,也終將爆發出最堅韌、最蓬勃的生命力。這,才是他苦苦追尋、也終將書寫的,最真實、最溫暖、最充滿希望的“根”。
他輕輕握住阿汐的手,另一隻手依舊覆在她的小腹上,感受著那偶爾傳來的、微小卻震撼人心的悸動。沙啞的聲音在寂靜的燈塔裡響起,帶著前所未有的平靜與力量,也帶著一絲塵埃落定的溫柔:
“不怕……阿汐。我們……和它(他/她)一起……等它(房子)封頂。”
等青磚為骨的家,拔地而起,擁抱風雨。
等掌心胎動的生命,瓜熟蒂落,照亮餘生。
他們紮根於此,故事未完,溫暖綿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