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海風,裹挾著更深的寒意與鹽粒,刀子般刮過海角村裸露的礁石與灘塗。燈塔斷崖旁那片曾被挖掘機粗暴翻開又精心養護的土地上,景象已然大變。深埋地下的筏板基礎堅硬如鐵,沉默地承載著向上生長的渴望。此刻,它之上,正有新的筋骨在拔節。
腳手架如同鋼鐵鑄就的森林,縱橫交錯,牢牢箍住了初具雛形的房屋框架。一摞摞規整的青灰色磚塊,像被馴服的巨獸,整齊地碼放在工地邊緣,散發著泥土與窯火淬煉後特有的、微涼而堅實的氣息。這些青磚,是阿星親自跑了幾家磚廠,一塊塊敲擊、對比,最終選定的。他喜歡這種顏色,沉靜,厚重,像礁石,也像歲月本身。
工人們穿著沾滿泥灰的工裝,在腳手架上靈活地攀爬。攪拌機發出沉悶的嗡鳴,灰黑色的水泥砂漿被一桶桶吊上去。磚刀刮過磚麵的脆響、水平尺校準時的低語、還有漢子們帶著鄉音的號子聲,交織成一曲充滿力量與希望的勞動樂章。磚牆,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一層層、穩穩地向上壘砌。門窗洞口預留的位置,像一雙雙期待的眼睛,望向不遠處的海。
阿星幾乎成了工地的影子。他裹著一件半舊的深藍色工裝棉服,頭發和眉毛上常常沾著細小的泥灰。他沉默地穿梭在磚垛、砂漿堆和腳手架之間,眼神銳利如鷹隼。每一塊磚的平整度,每一道磚縫的飽滿均勻,每一層砌築的水平垂直,都逃不過他的眼睛。他會突然蹲下,撿起半塊廢棄的磚頭,在手裡掂量一下,湊近眼前細看磚體內部的質地和顏色;他會伸手,用指腹抹過剛砌好的磚縫,感受砂漿的濕度與粘性;他會在工人休息的間隙,指著圖紙上某個細微的節點,用沙啞但異常清晰的聲音,與領頭的王工反複確認、討論。
他的專注近乎苛刻。有時,一塊磚砌得稍有歪斜,他眉頭一蹙,不用說話,隻消一個眼神掃過去,正在砌牆的工人便會心頭發緊,立刻拿起磚刀小心地敲打調整,直到那青灰色的線條重新筆直如尺。整個工地的節奏,都隱隱被他那股沉靜而強大的氣場牽引著,精確而高效。
“林老板這勁頭……嘖嘖,”一個正拌砂漿的工人抹了把汗,小聲對同伴嘀咕,“比咱自個兒蓋房還上心百倍!瞧那眼力,磚縫裡藏根頭發絲兒都給他揪出來!”
“可不是嘛,”同伴朝阿星的方向努努嘴,“你看他看那些磚頭的眼神,跟看啥寶貝似的。不過話說回來,這房子蓋得是真地道!這青磚牆,看著就厚實,比紅磚強!”
阿星聽見了,沒回頭。他隻是更用力地握緊了手中一塊棱角分明的青磚,冰涼的觸感透過薄薄的手套滲入掌心。這不是磚,這是他承諾的具象,是遮風擋雨的堡壘,是阿汐和……那個正在悄然生長的微小生命,未來安身立命的根基。他容不得半分瑕疵。
工地是男人的戰場,彌漫著汗味、塵土和鋼鐵水泥的粗糲氣息。而距離工地幾十米外,老陳頭家那個被海風侵蝕得更加破敗、卻奇跡般屹立不倒的小院裡,則完全是另一番天地。這裡,成了阿汐臨時的、被重重保護起來的“禁宮”。
自從醫院確診回來,“懷孕”這兩個字,如同被施加了最神聖的禁忌咒語,將阿汐徹底籠罩起來。阿星身上那股在工地上近乎嚴苛的掌控力,在阿汐麵前,瞬間化作了無孔不入、密不透風的過度保護。
“阿汐!放下!”阿星剛從工地回來,灰頭土臉,一眼瞥見阿汐正踮著腳尖,試圖把晾在院裡竹竿上的一件厚棉衣收下來。他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一個箭步衝過去,聲音都劈了叉,帶著前所未有的驚惶。他不由分說地奪過阿汐手裡的晾衣叉,動作快得像一陣風,自己三下五除二把衣服收下來,疊好塞進阿汐懷裡,語氣急促:“說了……不許踮腳!不許……舉胳膊!傷著……腰!傷著……孩子怎麼辦?”他眉頭緊鎖,眼神裡是毫不掩飾的後怕,仿佛阿汐剛才不是在收衣服,而是在懸崖邊跳舞。
阿汐抱著衣服,哭笑不得地看著他緊張兮兮的臉,小聲抗議:“就……就一件衣服嘛……阿星哥,我哪有那麼嬌氣?以前趕海挑魚簍子比這重多了……”她懷念以前那個能跑能跳、渾身是勁的自己。
“以前……是以前!”阿星斬釘截鐵,沙啞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現在……不行!坐著!”他近乎粗暴地把阿汐按在院子裡那張吱呀作響的舊竹椅上,動作卻又在觸碰到她肩膀時放得極其輕柔,仿佛她是一件易碎的薄胎瓷器。
做飯?灶台煙火氣太重,油煙對胎兒不好。阿星包圓了。他笨拙地揮舞著鍋鏟,在臨時搭的小灶台前,與鍋碗瓢盆搏鬥。炒出來的菜不是鹹了就是淡了,米飯偶爾還會夾生。阿汐聞著味,有時會忍不住乾嘔,但看著阿星額頭上沾著麵粉、一臉嚴肅認真跟鍋裡的魚較勁的樣子,又忍不住想笑,心頭暖暖的。
洗碗?涼水傷身。阿星搶著洗,那雙在工地搬磚壘牆、敲擊鍵盤書寫故事的手,浸在油膩的冷水裡,凍得通紅。
掃地?彎腰不行。阿星抄起笤帚,把院裡院外打掃得一塵不染,連牆角的老苔蘚都恨不得刮掉一層。
甚至連走路,都成了需要特彆關注的事項。院門口那道被海嘯衝刷過、早已歪斜腐朽、隻有半尺高的木頭門檻,在阿星眼裡也成了洪水猛獸。
“慢點!”每次阿汐要跨過去,無論她是去院裡曬太陽,還是僅僅想看看工地那邊的進展,阿星都會如臨大敵。他必定搶先一步,像個忠誠的騎士,穩穩地站在門檻外側,然後伸出雙臂,小心翼翼,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鄭重,將阿汐整個抱起來。他的動作很穩,臂膀有力,懷抱寬厚而溫暖。
“阿星哥!放我下來!我自己能過!”阿汐每次都被他這突如其來的“隆重儀式”弄得麵紅耳赤,又羞又急,在他懷裡像隻被抓住的、徒勞掙紮的小獸,不安分地蛄蛹著。蜜色的臉頰飛起紅霞,一直燒到耳根。
“不行。”阿星回答得簡短而堅決,抱著她穩穩邁過那象征性的障礙,如同跨越天塹。落地時,他的動作輕柔得像羽毛飄落,目光在她平坦依舊的小腹上飛快地掃過,確認“安全”後,才長長地、無聲地籲出一口氣,仿佛完成了一項無比艱巨的任務。那眼神裡的緊張和如釋重負,讓阿汐的心又軟又澀,抗議的話再也說不出口,隻剩下滿滿的、被珍視的甜蜜和一絲無奈的甜蜜負擔。
他真把她當成了……擱在掌心怕摔了,含在嘴裡怕化了的……易碎品。不,比那更甚。像嗬護著初春凍土下剛剛冒出的、帶著露珠的幼芽,用自己所有的笨拙和固執,築起一道密不透風的圍牆。
“你這哪是寵媳婦兒……”海婆婆拄著拐棍來串門,正撞見阿星把阿汐從屋裡一路“端”到院中曬太陽的藤椅上,連腳都沒讓她沾地。老人家布滿皺紋的臉上笑開了花,打趣道,“這分明是……供了尊送子娘娘!捧在手裡怕摔了,頂在頭上怕歪了!阿汐丫頭,你這福氣,海神娘娘都眼紅哩!”
阿汐羞得把臉埋進阿星剛給她蓋上的厚毛毯裡,隻露出一雙彎彎的、盛滿甜蜜笑意的眼睛。阿星則麵無表情,隻是耳根微微泛紅,手上給阿汐掖毯角的動作卻更加仔細了三分。
海角村的鄉親們,用他們最樸實的方式,表達著對這份“喜事”的祝福。消息像長了翅膀的海鳥,早已飛遍漁村的每個角落。
阿海嬸提來了滿滿一籃子還沾著露水的土雞蛋,個個圓潤飽滿。“自家蘆花雞下的,有營養!給阿汐丫頭補身子!”她嗓門依舊洪亮,看向阿汐的眼神卻充滿了慈愛。
張伯沉默地送來兩條剛釣上來的、活蹦亂跳的肥美海鱸魚,鱗片在陽光下閃著銀光。“清蒸……最補。”他隻說了三個字,把魚往阿星手裡一塞,粗糙的大手在阿星肩膀上重重按了按,一切儘在不言中。
老陳頭行動不便,卻也讓小虎子捧來了一個粗陶罐子,裡麵是他珍藏多年的、連海嘯都沒衝走的幾塊老冰糖,晶瑩剔透,帶著歲月沉澱的溫潤光澤。“泡水喝……潤。”小虎子學著爺爺的語氣,一本正經地轉述。
而最讓阿汐心頭滾燙的,是海婆婆在一個飄著細雨的午後,拄著拐棍,顫巍巍地端來一個用厚厚舊棉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粗陶砂鍋。
“丫頭,來,趁熱。”海婆婆布滿老年斑的手揭開蓋子,一股濃鬱醇厚、帶著奇異鮮香的奶白色魚湯熱氣瞬間蒸騰而起,驅散了冬雨的濕寒。湯裡沉著幾塊肥嫩的魚肉,湯麵漂浮著碧綠的蔥花和幾粒金黃的枸杞。
“這是……”阿汐驚訝地看著那奶白的湯色,尋常海魚湯很難熬出這種色澤。
“小黃魚鯗燉的,”海婆婆渾濁的老眼裡閃著慈祥的光,“加了點乾貝柱,熬了小半天,把油都撇乾淨了。沒腥氣,喝了不反胃。”她輕輕拍了拍阿汐的手背,“婆婆生了六個,養活了五個,這湯啊,最養胎氣。喝下去,暖暖身子,孩子也長得結實!”
阿汐的眼眶瞬間紅了。她端起碗,小口小口地喝著。湯入口溫潤醇厚,果然沒有絲毫腥氣,隻有魚肉的鮮美和乾貝的甘甜在舌尖層層化開,暖流順著食道滑下,熨帖了四肢百骸,更暖透了心窩。這不僅僅是一碗湯,這是海角村這片土地,用最深沉質樸的方式,給予她和腹中新生命最溫暖的擁抱與祝福。
阿星站在一旁,看著阿汐小口喝湯時滿足而感動的側臉,看著海婆婆慈祥的笑容,心中那根因過度緊張而時刻緊繃的弦,似乎也在這一碗醇厚的魚湯氤氳的熱氣中,悄然鬆弛了幾分。一種沉甸甸的、紮根於泥土與人群的安穩感,悄然滋生。
新房工地的喧囂,老陳頭小院的溫馨,都無法完全填滿阿星內心的另一處戰場。新書《根》的創作,陷入了更深的泥沼。
那本攤開在燈塔小木桌上的硬殼筆記本,扉頁上“根”字依舊遒勁有力。然而翻開內頁,最新的一頁上,隻有寥寥幾行字,然後便是大片的、刺目的空白。鋼筆擱在一旁,筆尖的墨跡已經乾涸。
阿星坐在桌前,台燈的光暈將他沉默的身影投在冰冷粗糙的石壁上。窗外是永不停歇的海浪聲,像無數雙手在拉扯他的思緒。他試圖集中精神,去捕捉那些關於土地、血脈、創傷與聯結的靈光。然而,腦海中翻湧的,不再是老陳頭撫摸礁石時掌心的紋路,不再是阿海伯編織漁網時專注的眼神,而是阿汐清晨醒來時慵懶的眉眼,是她喝下魚湯時滿足的喟歎,是她被自己抱起跨過門檻時羞紅的臉頰,更是……她平坦小腹之下,那個正在悄然孕育的、神秘而脆弱的新生命。
一種前所未有的、強大而溫柔的乾擾,蠻橫地占據了他所有的思考空間。擔憂、期待、無法言說的巨大責任感……這些屬於“父親”的、陌生而洶湧的情緒,像藤蔓般纏繞著他,讓他無法再像從前那樣,將靈魂徹底沉入冰冷的文字深淵。
他煩躁地合上筆記本,發出“啪”的一聲輕響。目光投向窗外。夜色如墨,隻有遠處新房工地上,為了趕工而臨時架起的幾盞大功率碘鎢燈,在寒風中散發著刺眼而孤獨的光芒,將半截壘起的青磚牆體映照得輪廓分明,像一頭蟄伏在黑暗中的、尚未完成的巨獸。那些裸露的磚縫,在強光下顯得格外清晰、粗糲。
就在這時,阿汐端著一碗剛熱好的牛奶,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昏黃的燈光下,她穿著阿星給她買的厚實柔軟的珊瑚絨睡衣,小腹依舊平坦,但整個人的氣質卻仿佛籠罩著一層柔和的、屬於母性的光暈。她臉上帶著恬靜的笑意,將溫熱的牛奶放在阿星手邊。
“阿星哥,喝點牛奶,暖暖。”她的聲音輕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