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鋪桌布啊!鋪上暖融融的桌布就好了!”阿汐立刻找到解決方案,語氣帶著不容商量的堅持,“而且橢圓形多好!一家人圍著吃飯多溫馨!方方正正的多死板!”孕期的荷爾蒙似乎讓她的情緒更容易波動,對“溫馨”、“柔軟”、“安全”的渴望空前強烈,而對任何可能破壞這種氛圍的因素都變得格外敏感和抵觸。
導購再次試圖調和:“先生考慮的耐用性和實用性確實很重要。太太喜歡的這套橢圓餐桌造型美觀,岩板材質也堅固耐高溫易清潔。這樣,餐椅我們可以選深胡桃木腿,坐墊用太太喜歡的暖色係但耐磨的科技皮,這樣既溫馨又有質感,也兼顧了耐用性,您二位覺得呢?”
阿汐看著導購指向的深胡桃木腿餐椅,雖然顏色深了些,但搭配米白桌麵似乎也能接受,關鍵是保住了她心儀的橢圓形和暖色坐墊。她看向阿星,眼神裡帶著堅持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懇求。
阿星看著阿汐明顯有些起伏的情緒,看著她下意識護著孕肚的動作,心中無聲地歎了口氣。他再次妥協,嘶啞地應道:“……嗯。餐椅……腿深色。坐墊……暖色。”這是第二次妥協。
然而,當導購引領他們來到書房家具展示區,並將話題引向三樓那個被阿星視作絕對精神堡壘的空間時,氣氛驟然變得凝重起來。
“三樓的書房空間非常寬敞,采光極好。”導購指著效果圖,“林先生您之前強調過需要絕對安靜和專注的氛圍,我們建議做整麵牆的頂天立地書架,選用深色係木材,比如黑胡桃或者深沉的紅櫻桃木,顯得厚重、沉穩,能營造出很好的閱讀和思考氛圍。書桌也建議選用同係列的厚重實木桌,尺寸可以定製得足夠大,方便您鋪展資料和寫作……”
導購的話還沒說完,阿汐的目光卻被旁邊一個展示的“親子閱讀角”樣板吸引了。那是一個相對溫馨的區域:矮矮的奶油白色書架,圓角設計,擺放著可愛的繪本;一張鋪著柔軟地毯的豆袋沙發;牆上貼著暖黃色的雲朵壁紙;還有一個小小的、粉藍色的玩具收納櫃。
“等等!”阿汐突然打斷導購,眼睛亮晶晶地看向阿星,帶著一種全新的、充滿母性光輝的規劃,“阿星哥,我覺得三樓書房……可以改一改!”她指著那個親子角,“你看,寶寶很快就要出生了!我們可以在書房裡也給他/她留一個角落!靠窗那邊,光線好,放一個矮矮的、白色或者原木色的小書架,放寶寶的繪本!再鋪一塊軟軟的地毯,放一個可愛的豆袋沙發!這樣我就可以在這裡給寶寶講故事,你寫東西的時候,寶寶也能在旁邊玩,多好!一家人在一起!”她越說越興奮,仿佛已經看到了那幅溫馨的畫麵,“書桌……也不用那麼厚重沉悶吧?選個淺橡木色的,線條柔和一點的,感覺更輕鬆!書架也可以不用全做那麼高那麼深,上麵放你的書,下麵幾層矮一點,放寶寶的玩具和繪本,顏色也選溫馨一點的米白色或者淺木色,這樣空間看起來也明亮舒服!”
這個突如其來的提議,如同在平靜的湖麵投下了一塊巨石!阿星的臉色幾乎是瞬間沉了下來。深潭般的眼底,那一直保持的溫和與縱容,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近乎鋒利的沉凝與不容置疑的堅決。
“不行。”他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斬釘截鐵,帶著一種金屬般的冷硬質感,在安靜的展廳裡顯得格外突兀。這簡單的兩個字,毫無回旋餘地。
阿汐臉上的興奮和期待瞬間僵住,像是被兜頭潑了一盆冷水。她難以置信地看著阿星,琥珀色的眼眸裡迅速積聚起委屈、不解和被強硬拒絕的受傷感:“……為什麼不行?”她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書房那麼大!分一點點地方給寶寶怎麼了?一家人在一起不好嗎?非要弄得那麼……那麼冷冰冰的,像……像個辦公室一樣!一點家的溫暖都沒有!”孕期的情緒如同易燃的乾柴,之前的妥協積累的微小不滿在此刻被徹底點燃,“沙發顏色你嫌淺!餐桌形狀你嫌不實用!現在連書房……連寶寶的地方你都要管得死死的!什麼都得按你的來!這個家到底是誰的?!”她的聲音越來越高,帶著明顯的哭腔,眼圈迅速泛紅。
導購被這突如其來的激烈爭執嚇了一跳,尷尬地站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
阿星緊抿著唇,下頜線繃得如同刀削斧刻。他看著阿汐眼中滾動的淚水和因激動而微微顫抖的身體,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攥住,傳來一陣悶痛。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孕期情緒的波動,也比任何人都想遷就她,讓她開心。客廳沙發的顏色,餐廳桌椅的形狀,他都可以妥協,因為那些是共享的空間,是煙火氣的一部分。但書房……不行。
那是他最後的堡壘,是他從冰冷海底掙紮上岸後,用殘破聲帶和鏽蝕神經開辟出的、唯一能安放靈魂的淨土。那裡需要絕對的安靜,隔絕一切可能的乾擾——孩子的哭鬨、玩具的聲響、甚至阿汐溫柔的絮語。那裡需要深沉的色調,如同思想的深海,能讓他徹底沉潛,與筆下的人物和世界對話。那裡需要厚重穩固的書桌,能承載他伏案時傾注的全部心力。那裡需要頂天立地的書架,如同沉默的衛兵,守護著他用文字構築的精神疆域。粉色?米白?豆袋沙發?親子角?這些充滿溫馨與生機的元素,對普通人來說是家的美好,但對他而言,卻是對他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脆弱而絕對的精神秩序的致命入侵和瓦解!他無法想象在思考最艱深情節、捕捉最細微情感時,被孩子的嬉鬨打斷;無法忍受筆下世界的肅穆被明亮的色彩衝淡;更無法接受那方寸書桌旁,還存在著另一個喧鬨的“王國”。這不僅僅是一個房間的布置問題,這是他賴以生存、維係精神世界不至於再次崩塌的底線!
他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翻湧的心緒和喉頭的滯澀。他向前一步,不顧阿汐輕微的掙紮,伸出雙臂,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道,卻又無比小心地避開了她的孕肚,將她輕輕、卻堅定地攏進懷裡。他的下巴抵著她柔軟的發頂,嘶啞的聲音貼著她的耳朵響起,不再是冰冷的拒絕,而是帶著一種深沉的、近乎懇切的解釋,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腔深處艱難地擠壓出來:
“阿汐……聽我說。”他的手臂收得更緊,仿佛要將自己的力量傳遞給她,“客廳……餐廳……寶寶房……都聽你的。顏色……形狀……都行。”他頓了頓,聲音更加低沉,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孤絕,“書房……不行。那裡……是我的……‘海’。”他用了一個她熟悉的比喻,“要……最深……最靜……最沉。不能……有光……有聲音……打擾。”他無法用更多語言解釋那種對絕對安靜和獨立空間的、近乎偏執的渴求,那是他破碎靈魂重組後最核心的需求。“寶寶……需要地方……我們……再想辦法。書房……不行。”最後三個字,低沉、嘶啞,卻重若千鈞,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守護最後陣地的決絕。
阿汐被他緊緊抱著,感受著他胸膛下劇烈的心跳和手臂傳來的、微微顫抖卻異常堅定的力量。她聽著他嘶啞而艱難的解釋,那些“最深”、“最靜”、“最沉”的字眼,像冰冷的錘子敲打在她激動的情緒上。她想起了燈塔裡那些無數個他獨自麵對電腦屏幕、眉頭緊鎖、沉浸在另一個世界的沉默夜晚;想起了他聲帶撕裂後,隻能靠文字發出聲音的痛苦;想起了《孤塔》裡那份深入骨髓的孤寂與掙紮……憤怒和委屈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切的、帶著心疼的理解和一絲被信任托付的沉重感。她知道,那個書房,對他而言,意義非凡,甚至可能比這棟房子本身更重要。那是他靈魂的錨點。
滾燙的淚水終於控製不住地滑落,浸濕了阿星胸前的衣料。她不再掙紮,而是將臉深深埋進他懷裡,肩膀微微聳動,發出壓抑的、委屈的啜泣聲,但之前的尖銳質問已經消失了。孕期的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但此刻的淚水,更多的是心疼和一種無力改變愛人核心需求的無奈。
導購在一旁看得心頭發緊,又有些動容。她識趣地默默退開幾步,給這對特殊的夫妻留下空間。
過了好一會兒,阿汐的啜泣聲才漸漸平息。她抬起頭,眼睛紅腫,鼻尖也紅紅的,像隻受儘委屈的小兔子。她抽了抽鼻子,帶著濃重的鼻音,小聲地、帶著點賭氣的意味說:“……那……那書房……你自己定吧!我不管了!黑乎乎沉甸甸的,像山洞一樣!”但語氣裡,已經沒有了之前的激烈反對。
阿星看著她這副模樣,心頭一軟,又是心疼又是無奈。他粗糙的指腹輕輕拭去她臉頰上的淚痕,嘶啞的聲音放柔了許多:“……其他地方……都聽你的。奶油白沙發……橢圓餐桌……暖色餐椅……寶寶房……都按你喜歡的來。”這是他能給出的最大補償,也是他表達愛意的方式。
阿汐哼了一聲,彆開臉,但嘴角卻抑製不住地微微向上彎了一下,像雨後的彩虹初露端倪。
最終的書房定製方案,完全按照阿星的意誌執行:整麵西牆,頂天立地、如同堡壘般厚重的深黑胡桃木書架,層板加厚,承重力極強。東窗下,一張尺寸驚人、桌板厚達八厘米的北美黑胡桃木整板大書桌,桌腿是同樣厚重沉穩的方形實木柱,桌麵隻做了最簡單的打磨和木蠟油處理,最大程度保留木材本身的紋理與質感,深沉、肅穆,像一塊思想的礁石。書桌後的椅子,是一把符合人體工學但造型極其簡潔硬朗的深棕色真皮高背椅。地板選用深胡桃木色實木地板,牆壁是淺到近乎於灰的米白色啞光漆,唯一的光源是幾盞可調節角度、光線集中且不會產生眩光的深灰色金屬閱讀燈。一扇厚重的實木門加裝了專業的隔音條,確保關上後,能隔絕外界絕大部分聲響。整個空間的設計,摒棄了一切花哨與溫馨,隻剩下極致的沉穩、專注與功能性,像一個為深度思考量身定製的、近乎冥想般的容器。
當定製家具的效果圖最終呈現在麵前時,阿汐看著那如同深海般幽靜、又如堡壘般堅固的書房設計,再對比其他空間她精心挑選的奶油白沙發、橢圓岩板餐桌、暖色餐椅、以及充滿童趣和柔光的寶寶房設計(她堅持用了柔和的淡藍色和雲朵圖案),忍不住小聲嘀咕了一句:“……真是兩個世界。”語氣裡帶著點殘留的小委屈,但更多的是認命般的接受。
阿星攬著她的肩膀,看著效果圖上那個深沉的、如同他內心世界外化的書房,再看向其他空間裡阿汐傾注的溫暖與明亮,嘶啞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柔:“……這樣……很好。你的世界……和我的……海。都在……家裡。”
家具定製下單,工廠開始緊鑼密鼓地生產。等待的日子裡,阿星和阿汐開始忙碌地添置其他生活必需品。那輛深藍色的卡羅拉頻繁地往返於海角村與縣城之間,後備箱裡塞滿了各種物品:晶瑩剔透的玻璃器皿、厚實柔軟的埃及棉床品、圖案溫馨的窗簾布料、各式各樣的鍋碗瓢盆、還有給寶寶準備的小衣服、小毯子、奶瓶……每一樣東西,阿汐都精挑細選,充滿了對新生活的熱忱。阿星則默默承擔起所有搬運和安裝的體力活,任勞任怨。
新家空曠的毛坯空間,開始被這些帶著生活氣息的物件一點點填充,逐漸顯露出“家”的輪廓和溫度。唯獨三樓那個預留的書房,依舊空蕩著,等待著它專屬的、深沉的靈魂注入。
一個午後,陽光正好。阿汐指揮著阿星,在二樓那巨大的、未來將作為茶室和書齋的開放空間裡,試著擺放她剛買回來的幾個蒲團和一個矮矮的原木小茶台,提前感受一下氛圍。阿星則心不在焉,目光總是不自覺地飄向三樓書房那空蕩蕩的門口。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口袋裡那個破舊吉他琴盒的鑰匙——那裡麵,鎖著《灶》的手稿和他們的結婚證,也鎖著他所有過往的榮耀與不堪。他仿佛已經看到,在那深黑胡桃木的書架前,在那厚重如礁石的書桌後,他打開琴盒,將過往徹底封存,然後在那片屬於他的、最深最靜的海域裡,繼續書寫新的篇章。
“阿星哥!你看這樣擺好不好?”阿汐的聲音將他從思緒中拉回。他轉過頭,看到阿汐正跪坐在蒲團上,對著小茶台比劃,臉上帶著明媚的笑容,孕肚在寬鬆的衣衫下圓潤可愛,陽光灑在她身上,溫暖而充滿希望。
他走過去,在她身邊坐下,嘶啞地應道:“……好。”目光卻再次掠過通往三樓書房的樓梯。那裡,是他的深海,而身邊,是他的暖陽。兩者或許涇渭分明,卻共同構成了他劫後餘生、廢墟之上建立起來的,最完整也最珍貴的家園。海浪聲隱隱傳來,不再是挽歌,而是為新生活的啟航,奏響的深沉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