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角村的初夏,陽光慷慨而溫煦,透過巨大的落地窗潑灑在簇新的米白色彆墅內,將米灰色布藝沙發烘烤出暖融融的氣息。空氣裡漂浮著新家具淡淡的鬆木香、樓下菜園新翻泥土的濕潤氣息,以及若有若無的、屬於嬰兒的奶香。這本該是寧靜安適的時光,然而在三樓那間如同深海堡壘的書房裡,氣氛卻如同繃緊的弓弦。
深黑胡桃木的整板大書桌如同沉靜的礁石,阿星深陷在寬大的真皮高背椅裡,背脊挺得筆直,幾乎與椅背的垂直線條融為一體。電腦屏幕幽幽地亮著,被分割成兩個截然不同的戰場。左側,是《歸潮》的文檔界麵,光標在空白處固執地閃爍,像在無聲催促。右側,則是密密麻麻、標注著各種顏色高亮和批注的《孤塔》劇本分鏡頭腳本PDF文件,那些冰冷的術語和場景描述,如同手術刀般精準地解剖著他曾用靈魂書寫的黑暗過往。
他的指尖懸在鍵盤上方,微微顫抖,卻遲遲落不下去。目光在左右兩個屏幕之間焦灼地切換,試圖在虛構的海邊掙紮與真實的、需要被影像化的冰冷燈塔之間找到一條通行的路徑。時間仿佛被壓縮、拉長,又凝固,沉重的壓力如同無形的深海,從四麵八方擠壓過來,讓他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艱澀的滯重感。眉頭鎖成一個深刻的“川”字,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在書房恒溫的冷氣中顯得格外突兀。
“嗒……嗒……嗒……”指尖終於落下,敲出的卻是幾個不成句的詞語,很快又被煩躁地刪除。他猛地向後靠去,沉重的椅背發出一聲壓抑的**。深陷的眼窩裡翻湧著疲憊與近乎偏執的焦灼。劇本的框架像一張巨大而冰冷的網,罩住了他所有試圖流淌的靈感。製片方催命的郵件、導演對某個燈塔鏡頭“氛圍不足”的質疑、投資方代表對“商業看點”的隱晦要求……像無數隻無形的手,撕扯著他試圖沉入《歸潮》深海的心神。
就在這時,書房厚重的實木門被無聲地推開一條縫隙,溫暖的光線從外麵走廊流淌進來,驅散了一小片書房的冷寂。阿汐的身影出現在門口。她穿著寬鬆柔軟的淺杏色棉質家居服,長發鬆鬆挽起,幾縷碎發垂落在頸側,臉頰還帶著產後初愈的淡淡紅暈,整個人散發著一種溫潤如玉的母性光輝。她手裡端著一個白瓷碗,嫋嫋熱氣帶著紅棗桂圓的甜香,小心翼翼地走了進來。
“阿星哥,”她的聲音輕柔得像怕驚擾了什麼,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擔憂,“喝點湯吧?剛燉好的桂圓紅棗,補氣血的。”
那溫軟的聲音和食物的暖香,如同投入深海的微光,短暫地照亮了阿星沉鬱的眼底。他緊繃的肩線幾不可察地鬆弛了一瞬,目光從冰冷的屏幕上移開,落在阿汐臉上,啞聲道:“……放這兒吧。”
阿汐將湯碗輕輕放在書桌一角,避開攤開的劇本和稿紙。她沒有立刻離開,而是繞到他身後,一雙柔軟溫熱的手輕輕搭上他僵硬如石的肩膀,帶著恰到好處的力道揉捏起來。
“彆太熬了,阿星哥。”她的聲音貼著他的耳廓,帶著溫暖的濕意,“看你眉頭皺得都能夾死蚊子了。事情……一件件來,急不得的。身體熬垮了,什麼都做不成。”她的指尖在他緊繃的斜方肌上打著圈,試圖揉散那些糾結的硬塊,“《歸潮》寫得慢點就慢點,讀者能理解的。劇本那邊……也總得給人喘口氣的時間吧?”
阿星閉了閉眼,阿汐指尖傳遞的溫熱和柔和的力道,像涓涓細流,短暫地浸潤了他乾涸緊繃的神經。他喉結滾動了一下,嘶啞地應道:“……嗯。”身體微微放鬆,向後靠去,感受著她指尖的撫慰。這一刻的安寧,彌足珍貴。
然而,這份安寧並未持續太久。當他再次睜開眼,目光觸及屏幕上那刺眼的“未讀郵件(製片方李總)”提示和旁邊《歸潮》停滯的光標時,剛剛被揉散的壓力瞬間以更洶湧的姿態反撲回來!劇本的每一處修改意見都像一根刺,紮在他試圖維持的創作節奏上。而《歸潮》的停滯,更讓他感到一種無法言說的焦躁和……自我懷疑。時間!他最缺的就是時間!他必須更快!
“喘氣……”他忽然開口,聲音帶著一種被壓抑的、近乎尖銳的煩躁,猛地打斷了阿汐溫柔的按摩,“……哪有時間喘氣?”
阿汐揉捏的動作驀地一頓。
阿星深吸一口氣,像是要強行壓下胸腔裡翻湧的急迫,但語氣卻不受控製地變得急促而冷硬:“劇本……催得緊。下個月初……就要定稿開機。分鏡……場景……還有那些……該死的商業點……”他煩躁地用手指敲了敲桌麵上的劇本打印稿,紙張發出沉悶的聲響,“《歸潮》……斷更快一周了。讀者……編輯那邊……”他頓了頓,目光掃過阿汐帶著錯愕和受傷的臉,最終落在她依舊需要精心休養的身體輪廓上,聲音艱澀卻無比固執地落下重音,“……你……不是想……早點……在……大銀幕上……看到嗎?”
最後這句話,像一把沉重的鑰匙,瞬間打開了阿汐連日來積累的所有委屈、擔憂和不解的閘門。
“我想早點看到?”阿汐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難以置信的尖銳,猛地收回搭在阿星肩上的手,後退了一步,仿佛要看清眼前這個突然變得陌生的男人。她琥珀色的眼眸裡瞬間蓄滿了晶瑩的淚水,憤怒和受傷交織著,讓她蜜色的臉頰漲得通紅,“阿星哥!我是想看到!想看到那個你用心血寫出來的故事變成畫麵!可那不代表我要你拿命去換!更不代表我想看到你像現在這樣,人不人鬼不鬼地熬在書房裡!”
她指著屏幕上那些冰冷的分鏡腳本,又指向旁邊那堆著煙灰(儘管阿星幾乎不抽,但壓力下偶爾點燃又掐滅的痕跡仍在)的煙灰缸,聲音因為激動而顫抖:“你看看你自己!看看這房間裡的樣子!冷得像冰窖!隻有電腦屏幕的光!你有多久沒好好抱抱景曦了?有多久沒在白天走出過這扇門了?你答應過我要一起看前院的月季開花,可現在花骨朵都快謝了,你知道嗎?!”
滾燙的淚水終於控製不住地滑落,砸在光潔的深色地板上,洇開深色的圓點。“我是想在大銀幕上看到我們的故事……但那是因為那是‘我們’的故事!是我們一起經曆的風雨,是你帶著我走出來的光!不是為了讓你現在這樣,為了趕一個不知道被改了多少遍的劇本,為了不斷更一本書,就把自己逼到牆角,把我和景曦……都關在你的世界外麵!”
她的控訴如同狂風暴雨,每一個字都帶著沉甸甸的分量,狠狠砸在阿星心上。他看著她淚流滿麵、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的身體,看著她眼中那份被辜負的信任和深切的擔憂,心臟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緊,窒息般的疼痛瞬間蔓延開來。
“我……”他想解釋,想說他做這一切的初衷都是為了她,為了那個承諾,為了證明他們的故事值得被看見。可喉嚨裡如同堵著滾燙的砂石,嘶啞得發不出完整的音節。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光滑的地板上刮擦出刺耳的銳響。
“你什麼?你想說你是為了我?”阿汐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淚水流得更凶,語氣卻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洞悉,“阿星哥,你看著我!你真的隻是為了我嗎?還是……你隻是受不了事情脫出你的掌控?受不了彆人對你寫的東西指手畫腳?受不了自己……可能做不到最好?你隻是……在用這種拚命的方式,證明你‘能行’!證明你還能像以前一樣,掌控一切!哪怕……代價是你的身體,是我們現在的日子!”
“證明自己能行”!
這六個字,如同淬了劇毒的利箭,精準無比地、狠狠地洞穿了阿星試圖用忙碌和固執築起的所有防禦!將他內心深處那點連自己都未曾深究、或者說不敢深究的隱秘動機,血淋淋地暴露在刺眼的燈光下!
柏林冰冷舞台上驟然熄滅的聚光燈……台下瞬間爆發的巨大噓聲和混亂……經紀人冰冷失望的眼神……針尖刺入皮膚的尖銳刺痛……墜入漆黑海水的絕望窒息……“鬼見愁”斷崖下永不停歇的、如同嘲笑般的海浪轟鳴……
無數混亂的、帶著尖銳痛感的黑暗記憶碎片,如同被引爆的炸彈,在他腦中轟然炸開!那些被刻意深埋的、關於“失控”和“失敗”的恐懼,關於“被評判”和“被否定”的屈辱,瞬間被阿汐這犀利的一語徹底喚醒!像無數隻冰冷的觸手,從記憶的深淵裡伸出來,死死纏住了他的心臟,扼住了他的咽喉!
“住口——!!!”
一聲嘶啞到極致、仿佛困獸瀕死般的咆哮,猛地從阿星喉嚨深處炸裂開來!那聲音完全不像人類發出的,充滿了被戳中痛處的暴怒、無法辯駁的狼狽和一種近乎崩潰的絕望!他雙眼瞬間布滿駭人的血絲,額角青筋暴跳,拳頭死死攥緊,指關節發出可怕的“哢吧”聲,整個人如同被點燃的火藥桶,散發出一種極具壓迫感的、令人心悸的危險氣息!
“喵——!”
被這突如其來的恐怖咆哮嚇得魂飛魄散,“老板”發出一聲淒厲的尖叫,像一道灰藍色的閃電,瞬間從書桌旁的貓窩裡彈射而出,驚恐萬狀地竄出了書房!
“餅乾”也被驚得全身炸毛,熔金般的瞳孔縮成針尖,發出一聲短促尖銳的“哈”氣聲,弓著背,警惕無比地緊盯著暴怒的阿星,蓬鬆的金色尾巴緊緊夾在身下,一步步敏捷地退到門邊,然後“嗖”地一下也消失在門外。
阿汐被他這從未有過的、駭人的暴怒徹底震住了!她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乾乾淨淨,身體控製不住地劇烈顫抖起來,踉蹌著後退了一大步,後背重重撞在冰冷堅硬的書架邊緣,發出一聲悶響。她驚恐地睜大了眼睛,淚水還掛在臉上,琥珀色的瞳孔裡倒映著阿星此刻如同被激怒的凶獸般的恐怖模樣,充滿了難以置信的恐懼和受傷。巨大的委屈和被最親近之人凶戾對待的驚駭,讓她瞬間失語,隻剩下劇烈的喘息和無聲滾落的淚水。
書房裡死一般寂靜。隻有阿星粗重如風箱般的喘息聲,沉重地回蕩在這片深沉的、如同凝固般的空間裡。他死死盯著阿汐驚恐蒼白的臉,胸膛劇烈起伏,暴怒的火焰在眼底瘋狂燃燒,仿佛要將一切焚毀。然而,在這毀滅性的怒火深處,一絲清晰的、如同冰錐刺入般的劇痛和……巨大的後悔,正迅速地蔓延開來。他看到了阿汐眼中的恐懼,那是他從未想加諸於她的!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一觸即發的死寂邊緣——
“嗚哇——嗚哇——嗚哇——!!!”
一陣無比響亮、充滿了巨大委屈和驚懼的嬰兒啼哭聲,如同最尖銳的警報,猛地穿透了書房厚重的隔音門板,毫無阻礙地、狠狠地撞了進來!
是小景曦!
那哭聲如此尖銳,如此無助,帶著被巨大聲響驚嚇後的本能恐懼,像一把冰冷的錐子,瞬間刺穿了阿星被暴怒和恐懼蒙蔽的心智!
所有的怒火,所有的嘶吼,所有的失控,在這撕心裂肺的啼哭聲麵前,如同被巨浪拍擊的沙堡,轟然坍塌!
阿星眼中的血絲和暴戾瞬間被一種巨大的、近乎恐慌的驚悸所取代!他猛地轉頭望向書房門口的方向,仿佛能透過那扇沉重的門,看到嬰兒房裡那個被他的失控嚇壞了的小小身影!他做了什麼?!他竟然……竟然失控到嚇哭了他們剛剛來到這個世界、脆弱得如同花苞般的兒子!
“景曦!”阿汐也瞬間從驚駭中回過神來,母性的本能壓倒了一切!她甚至顧不上後背被書架撞到的疼痛,也顧不上眼前這個剛剛還如同凶獸般的男人,驚叫一聲,用儘全身力氣推開擋在身前的阿星,踉踉蹌蹌地、不顧一切地衝向書房門口!
阿星被她推得一個趔趄,撞在沉重的書桌角上,一陣悶痛傳來,他卻渾然未覺。他隻是僵在原地,像一尊驟然失去靈魂的泥塑木雕,臉色慘白如紙,失魂落魄地看著阿汐跌跌撞撞衝出去的背影,耳邊隻剩下小景曦那越來越響亮的、充滿了控訴意味的嚎啕大哭,以及阿汐衝進嬰兒房後,那帶著哭腔的、無比焦灼和心疼的安撫聲:
“寶寶不哭!寶寶不怕!媽媽在!媽媽在!乖……是媽媽不好……是爸爸不好……嚇到我們寶貝了……不怕不怕……”
那帶著哭腔的安撫,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阿星的心上。巨大的悔恨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徹底淹沒。他踉蹌著,幾乎是扶著牆壁,失魂落魄地跟出了書房。
嬰兒房柔和的暖黃色燈光下,阿汐正跪坐在嬰兒床邊的小地毯上,雙手顫抖著,小心翼翼地將哭得小臉通紅、上氣不接下氣的小景曦從嬰兒床裡抱出來。她緊緊地把孩子摟在懷裡,臉頰貼著兒子柔軟溫熱的、滿是淚水的小臉蛋,自己的淚水也如同斷了線的珠子,大顆大顆地滾落,與孩子的淚水混合在一起。她不停地親吻著孩子的額頭、臉頰,顛簸著、搖晃著,用最輕柔的、帶著哽咽的聲音一遍遍地安撫:“沒事了沒事了……媽媽抱著呢……爸爸壞……我們不理他……寶貝乖……”
小景曦在母親熟悉而溫暖的懷抱和氣息的包裹下,那驚天動地的嚎啕終於漸漸變成了委屈的、斷斷續續的抽泣,小身體一抽一抽的,沾滿淚水的大眼睛驚恐地半睜著,長長的睫毛被淚水濡濕成一綹一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