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塊寫著【星海書屋】的牌子,像一顆投入靜湖的石子,在海角村的清晨裡,漾開了一圈名為“創造”的漣漪。
天剛蒙蒙亮,當第一縷帶著鹹濕氣息的陽光,越過海平麵,親吻上舊水產站那斑駁的紅磚牆時,這裡便不再隻有海風的嗚咽。取而代之的是獨輪車碾過青石板路時發出的“咕嚕”聲,是鄰裡間此起彼伏的招呼聲,是一場屬於整個村莊的無聲的集結。
林星和阿汐推著對外界一切都充滿好奇的景曦,再次來到舊碼頭時,眼前的一幕讓他們徹底愣住了。
那棟孤零零的紅磚建築前,早已聚集了二三十號人。領頭的依舊是皮膚黝黑、笑容憨厚的阿勇,他正指揮著幾個年輕力壯的小夥子,用粗大的撬棍和鐵錘,拆除那些早已鏽蝕得與牆體融為一體的舊窗框。王叔和幾個老漁民,則拿著鐮刀和鐵鍬,清理著牆角下糾纏了近二十年的藤蔓和雜草。
就連張嬸和王嬸她們,也帶著幾個村裡的婦女,提著熱水瓶和粗瓷大碗,在不遠處的一塊空地上支起了一張小桌子,儼然成了一個臨時的後勤站,空氣中甚至飄散著淡淡的薑茶香氣。
沒有剪彩,沒有儀式,甚至沒有一句慷慨激昂的動員。這場屬於海角村的築夢工程,就在這樣一種樸素、默契而又充滿力量的氛圍中,悄然拉開了序幕。
“小星小汐你們來啦!”阿勇看到他們,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他抹了把額上的汗,指著那棟紅磚樓說:“林作家,我們合計了一下,這老樓要修,得先把它肚子裡的那些舊家夥什都給清出來!我們這些糙漢子有的是力氣,你們就負責在一旁看著,給我們遞遞水就行!”
阿汐看著這熱火朝天的場麵,眼眶微微有些發熱。她將景曦交給林星,卷起袖子,快步走到張嬸她們的臨時後勤站,拿起一個暖水瓶:“張嬸,我來幫忙倒水!”
林星抱著景曦,沒有上前去逞能。他知道,在體力活和建築經驗上,他遠不如這些常年與大海和工地打交道的村民。他選擇成為一個安靜的參與者和記錄者。他抱著兒子,站在一個既安全又不妨礙大家乾活的角落,靜靜地看著。
他的耳朵裡,漸漸響起了一場獨一無二的交響樂。
“哐當——!”
生鏽的窗框在撬棍的合力下,發出一聲沉重的悲鳴,轟然落地。揚起的鐵鏽在陽光的光束中飛舞,像一群被驚擾的紅色精靈。這是樂章裡,一聲雄渾的定音鼓。
“嘿喲!嘿喲!”
村民們抬著廢棄的鐵架和腐朽的木箱,從黑洞洞的門裡走出來他們的號子聲,短促而有力,像交響樂裡最質樸的人聲合唱。
鐵錘敲擊水泥地麵的“鐺鐺”聲,鐵鍬鏟除雜草的“沙沙”聲,村民們相互間的呼喊與應和……這些在旁人聽來雜亂無章的噪音,在林星的耳朵裡,卻漸漸彙成了一段富有節奏、充滿生命力的旋律。
他仿佛看到的不是一個破敗的工地,而是一個巨大的舞台。每一個村民,都是這個舞台上最投入的演奏家。他們用汗水和力量,共同奏響著一曲名為“新生”的華彩樂章。
阿汐也完全融入了進去。她端著一碗碗熱氣騰騰的薑茶,遞到每一個村民手裡,嘴裡不停地囑咐著:“王叔,您慢點喝,燙!”“阿勇哥,歇會兒再乾吧!”她看著村民們被汗水浸濕的衣背和臉上洋溢的笑容,心裡那份屬於“阿汐食堂”的藍圖,也變得愈發清晰起來。她想等食堂建好了第一頓飯,一定要請全村人來吃。她要煮最大鍋的海鮮麵,裡麵放滿最新鮮的蝦和螃蟹,就像今天他們為這個家付出的熱情一樣,滾燙而真誠。
清理工作比想象中要順利,但也遇到了意料之外的麻煩。當一樓的雜物被基本清空,露出了潮濕的水泥地麵時,阿勇的眉頭卻緊緊地鎖了起來。
“林作家,您過來看看。”他指著靠近海邊的那麵牆下的一根承重柱。
林星走過去隻見那根水泥柱的底部因為常年的海水侵蝕和潮氣滲透,已經出現了大麵積的疏鬆和剝落,甚至能看到裡麵鏽跡斑斑的鋼筋,像一截風燭殘年的骨骼。
“這根柱子,怕是撐不了多久了。”阿勇的語氣變得凝重“這可是主承重柱,要是它出了問題,整個二樓的樓板都危險。要換掉它,工程量和花費可就大了還得請專業的結構工程師來……”
這個突如其來的難題,讓現場熱火朝天的氣氛瞬間冷卻了下來。村民們都圍了過來議論紛紛,臉上寫滿了擔憂。
就在眾人一籌莫展之際,一直坐在遠處礁石上,像尊雕塑般沉默著的老陳頭,拄著拐杖,緩緩地走了過來。
他沒有去看那根破損的柱子,而是走到牆邊,用拐杖輕輕敲了敲牆體,又抬頭看了看房梁的結構,那雙渾濁的眼睛裡,閃爍著歲月沉澱下的智慧光芒。許久,他才用那沙啞的聲音,不緊不慢地開口:“慌什麼。”
他指著那根問題柱子旁邊約兩米遠的地方,對阿勇說:“從這裡,再往那邊兩米,對稱著各加一根新的鋼筋水泥柱。用咱們村修補棧橋的老法子,地基往下挖兩米,用礁石和高標號水泥混著打底。等新柱子養護好了再把這根舊的敲掉,用紅磚補上。這樣一來不僅解決了問題,二樓的承重比以前還好上三成。”
這位在海邊生活了近一個世紀的老人,用他那從與風浪搏鬥中得來的最古老、最實用的智慧,輕而易舉地化解了這個在專業人士看來都頗為棘手的難題。
阿勇聽完,眼睛瞬間就亮了!他一拍大腿:“對啊!我怎麼就沒想到!還是陳伯您有法子!這叫‘移花接木’……不,這叫‘偷梁換柱’!行!就這麼乾!”
難題迎刃而解,村民們的臉上重新露出了笑容,工地上再次響起了敲敲打打的聲音,甚至比之前更加充滿了乾勁。
夕陽西下,晚霞將整片海麵都染成了溫暖的橘紅色。
舊水產站裡,積攢了二十年的垃圾和塵埃,已被清理一空。雖然依舊是家徒四,但陽光第一次可以毫無阻礙地從空洞洞的窗框裡灑進來照亮了寬敞的空間,帶來了一種煥然一生的清爽。
村民們三三兩兩地散去臉上帶著疲憊,眼裡卻閃爍著滿足的光。阿汐和張嬸她們,早已在旁邊的空地上支起了兩口大鍋,一鍋是熱氣騰騰的白米粥,另一鍋是燉得爛糊的蘿卜牛腩。沒有桌子,大家就地而坐,一人一碗,呼嚕呼嚕地吃得香甜,笑語聲和海浪聲交織在一起,飄出很遠。
林星也端著一碗粥,坐在阿汐身邊。他看著這幅畫麵,看著那些臉上還沾著灰塵卻笑得無比燦爛的村民,看著阿汐為這個添一勺牛腩、為那個遞上一瓣蒜的忙碌身影,一種前所未有的歸屬感,像溫暖的潮水,將他整個人都包裹了起來。
這才是真正的交響樂。
每一個音符,都充滿了力量。
每一個節拍,都落在了心上。
他知道,這棟正在被一磚一瓦重新建造起來的紅磚房,承載的將不僅僅是書香和飯香。它本身,就是一首由整個海角村共同譜寫的關於希望、關於守護、關於一個家與一片土地最深情的回響。
而他,何其有幸,能成為這首用紅磚與汗水譜寫的歌謠裡,最幸福的聽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