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僅僅是身體的冷,更是生命之火在疾風中搖曳,即將熄滅的征兆。
林塵的呼吸變得微弱,像秋日蛛網般若有若無。
他躺在小院的竹椅上,身上蓋著厚厚的毛毯,卻依然擋不住那從骨髓深處滲出的寒意。
院外的孩童們早已習慣了這位“林爺爺”的安靜,他們趴在窗沿上,嘰嘰喳喳地講述著屬於他的新故事。
“林爺爺昨天一拳打跑了後山偷吃玉米的大黑熊!”一個虎頭虎腦的男孩比劃著拳頭,唾沫橫飛。
“不對不對!”另一個梳著羊角辮的女孩反駁道,“林爺爺是昨晚用一片葉子,吹奏仙曲,讓大黑熊自己跳著舞回山裡去了!”
故事一個比一個離奇,從降龍伏虎到摘星拿月,林塵在他們的口中,早已不是那個臥病在床的凡人,而成了一個無所不能的神隻。
他不再費力去糾正那些天馬行空的想象,隻是偶爾,當聽到某個格外有趣的細節時,乾裂的嘴唇會牽起一絲微不可查的笑意。
他知道,自己正在被這個世界以另一種方式記住,一種他從未想過的方式。
夜幕降臨,寒意更甚。
喧鬨的孩童散去,小院重歸寂靜,隻餘下風聲與他微弱的呼吸聲。
蘇璃端著一碗溫熱的藥湯走來,坐在他身邊,輕輕握住他冰冷的手。
那隻曾經揮斥方遒、書寫無數風流的手,此刻瘦骨嶙峋,毫無力氣。
“他們講的,好聽嗎?”蘇璃的聲音很輕,仿佛怕驚擾了什麼。
林塵沒有睜眼,隻是喉嚨裡發出一聲模糊的嗯音。
蘇璃沉默了片刻,將他的手握得更緊了些,仿佛想把自己的體溫傳遞過去。
她湊到他耳邊,氣息溫熱,帶著一絲草木的清香:“那……你想聽一個真的嗎?”
他的眼睫輕輕顫動了一下,幾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蘇璃的聲音壓得更低,幾乎成了耳語,一字一句,清晰地鑽入他的識海:“很多年前,有個傻小子,在山裡追著風跑,說要抓住風的尾巴。結果一腳踩空,摔進了泥溝裡,弄得滿身是泥。他沒哭自己摔疼了,卻指著天空大哭,說風騙了他,風根本沒有尾巴。”
話音落下,林塵那幾乎靜止的身體,忽然輕輕地、劇烈地顫抖起來。
一聲低沉的笑,從他胸腔深處艱難地擠出,帶著破風箱般的嘶啞。
他用儘最後一絲力氣,緩緩睜開眼,渾濁的目光裡竟透出一絲孩童般的清亮。
“嗬……嗬嗬……”他氣若遊絲,斷斷續續地說,“那……那才是……我的開頭啊……”
聲音消散在夜風裡。
蘇璃握著他的手,感覺到那最後一絲暖意也隨之流逝。
她沒有哭,隻是靜靜地坐著,直到月上中天。
次日清晨,掛在窗前那串久未有聲響的貝殼風鈴,被一股和煦的晨風吹過,發出了一連串清脆悅耳的叮當聲。
陽光透過窗欞,照在林塵安詳的臉上,他的雙目已經閉合,唇角卻帶著一抹釋然的微笑。
沒有人知道,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刻,他聽見的不是什麼英雄的讚歌,而是一個被講出來的、會因為追不到風而摔跤痛哭的傻小子。
蘇璃從懷中取出那本《小願錄》,翻到最後一頁,那是一張空白的紙。
她小心翼翼地將其撕下,輕輕放在林塵的枕邊,像是完成了一個無聲的約定。
三日後,一個前來探望的孩童,發現了枕邊那張白紙。
他撿起來,用炭筆在上麵畫了一個簡筆畫:一個老人安睡在大樹下,風從樹梢吹過,卷起了無數細小的、幾乎看不見的字。
畫的旁邊,孩子用稚嫩的筆跡寫道:“他說過,聽比說難。”
蘇璃將這張畫取走,鄭重地貼在了自家廚房的灶壁上。
日複一日,人間煙火升騰,炊煙繚繞熏烤,那畫上原本看不見的無數小字,竟奇跡般地、慢慢地顯現出來,組成了一句話:“他聽完了,輪到我們聽了。”她看著那行字,眼中沒有悲傷,隻有一種深沉的明了。
守護的真諦,從來不是讓什麼永存不朽,而是學會如何優雅地放手,讓故事流向更遠的地方。
村口那座被孩子們稱為“開口台”的石台,也因此立下了一條新的規矩。
發起人是那個畫畫的小女孩,她宣布:從今往後,每有一個人上台講述,台下必須指定一人,從頭到尾閉目靜聽。
不許記錄,不許評判,隻能聽。
規矩施行的第一天,一位白發蒼蒼的老婦人顫巍巍地走上台。
她沒有講英雄,也沒有講神仙,隻用沙啞的嗓音平鋪直敘:“我這輩子,親手埋了三個孩子。”
台下寂靜無聲。
被指定為“聽者”的是一個中年漢子,他緊閉雙眼,粗糙的雙手死死攥著拳,指節發白,身體微微顫抖,卻始終沒有睜開眼睛。
老婦人講完,蹣跚下台。
那漢子依舊閉著眼,兩行滾燙的淚水卻從眼角滑落,他用一種壓抑到極致的聲音說:“我……我也埋過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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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女孩走上前,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對著眾人說:“你們看,聽的人,也講了一個屬於他自己的故事。”
從那天起,“聽者”與“講者”的角色在村民間不斷輪換。
台上的人在訴說,台下的人在傾聽,再也沒有了置身事外的旁觀者。
每個人,都成了故事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