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陣風最終還是落了下來,溫柔地吻過村口每一片被陽光曬得卷曲的草葉。
蘇璃正在灶前攪動著鍋裡的小米粥,咕嘟咕嘟的聲響,是這個清晨最安穩的心跳。
院牆外,村裡那群最閒不住的半大孩子正圍坐一圈,嘰嘰喳喳的聲音,像一群剛學會飛的麻雀。
“不對不對!我爹說了,林爺爺是化作了風,你們沒感覺嗎?現在吹的風,都帶著他身上的草藥味兒!”一個虎頭虎腦的男孩站得筆直,說得斬釘截鐵。
“才不是!”另一個梳著羊角辮的女孩不服氣地反駁,“我奶奶說,林爺爺是被天上的彩虹橋接走了!那天傍晚的霞光,就是天神下來接他的路!”
這些與真相早已相去甚遠的故事,在孩子們純真的想象裡,比真實更加絢爛。
蘇璃沒有出聲糾正,她隻是微微一笑,眼底的波光比鍋裡的米粥還要溫潤。
她知道,林塵若是聽見,也隻會撚著胡須,笑嗬嗬地說一句“有趣”。
粥熬好了,她盛出滿滿一碗,米油豐厚,香氣四溢。
她端著碗,沒有走向飯堂,而是穿過小院,將那碗熱粥輕輕放在院中那張粗糙的石桌上。
熱氣氤氳,模糊了她低垂的眉眼。
“你最愛這一口。”她輕聲呢喃,像是在對空氣說話,又像是在對某個看不見的歸人傾訴。
次日清晨,天光乍破。
蘇璃推開門,第一眼便投向那張石桌。
碗,已經空了,像是被什麼東西細細舔舐過,乾淨得仿佛從未盛過食物。
而在冰冷的石桌邊緣,一圈清亮的露水凝而不散,在晨曦中折射出微光,那形狀,竟像極了一隻側耳傾聽的耳廓。
蘇璃走過去,指尖輕輕觸碰那圈冰涼的濕潤。
她忽然明白了,不是風真的帶走了粥,也不是魂魄歸來,而是深藏在心底的記憶,終於在這日複一日的思念中,學會了如何自己回溫。
與此同時,村子中央那座被稱為“開口台”的土台上,另一場爭執正在上演。
這次的主角,是那個曾以一己之力撼動天地的嶽山。
“嶽山將軍能一拳打碎一座山!”一個剛換牙的男孩揮舞著小拳頭,臉漲得通紅。
“你胡說!”另一個瘦高個兒的孩子立刻頂了回去,“我爺爺見過他!他就喜歡一個人坐在大樹底下發呆,跟村頭的王大爺沒什麼兩樣!”
英雄還是凡人?
神話還是日常?
孩子們爭得不可開交。
正當此時,一個紮著雙髻的小女孩,蘇璃和林塵的女兒念念,不知從哪裡抱來了一大塊濕潤的黃泥。
她不參與評斷,隻是默默地將泥團分成兩份,遞給了爭執最凶的兩個男孩。
“你們都塑一個自己心裡的嶽山伯伯吧。”
男孩們愣了一下,隨即明白了她的意思。
一個立刻動手,捏、拉、塑、刻,很快,一尊肌肉虯結、怒目圓睜、威猛如天神的泥像便初具雛形。
而另一個,則慢條斯理地將泥巴揉搓,塑成一個佝僂著背、眼神望向遠方、滿臉風霜的老農模樣。
念念將兩尊截然不同的泥像並排擺放在開口台的正中央。
三天後,一場突如其來的春雨席卷了整個村莊。
雨水衝刷著土台,也衝刷著那兩尊泥像。
孩子們再跑去看時,隻見台心隻剩下一團模糊的泥影。
那神將的威猛和老農的滄桑,在風雨的侵蝕下交融、混合,最終成了一尊既看不出是英雄,也分辨不出是凡人的模糊身影。
念念站在台下,看著那團泥,稚嫩的臉上露出了然的神色。
她知道,傳說本就不該被鑄成固定的模樣,它應該像這春雨中的泥土,自由地流動,在每個人的心裡,活成各自的樣子。
千裡之外的邊陲小村,真正的嶽山正藏身於一片白楊林間。
他看著不遠處空地上,一個斷了左臂的老卒,正費力地教自己七八歲的幼子練習一個樁功。
那姿勢,正是嶽山式中最基礎的“守門樁”。
隻是孩子的動作僵硬無比,老卒的口令也帶著濃重的鄉音,整個場麵顯得有些滑稽。
嶽山沒有現身,他隻是靜靜地看著,一看,就是三天。
他看到老卒白天嚴厲如鐵,一遍遍糾正兒子的姿勢,稍有鬆懈便是一聲嗬斥。
他也看到,當夜深人靜,老卒會獨自坐在門檻上,借著月光,一遍遍輕撫自己空蕩蕩的左邊袖管,口中喃喃自語,聲音輕得幾乎要被風吹散。
“兒啊,爹不是要你學他的招式……他那些招式,是用來殺人的,爹不想你學。”
“爹隻是……隻是想讓你活得像他那樣,不怕疼。”
林中的嶽山,這個被傳說塑造成神的男人,眼眶微微一熱。
他悄無聲息地轉身退走,仿佛從未出現過。
隻是在離開村口時,他隨手折斷路旁一根枯死的枝條,反手插入了泥土中。
七日後,村民驚奇地發現,那根早已乾枯的死枝,竟在一夜之間生根發芽,抽出嫩綠的新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