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膛裡的火苗貪婪地舔舐著紙張的邊緣,那一行“我想被聽見”的墨跡在橘紅色的光芒中扭曲、卷曲,最終化作一縷輕煙,混入人間煙火。
蘇璃沒有悲傷,唇角反而勾起一抹釋然的笑意。
那笑意裡,有如釋重負的輕鬆,也有一絲狡黠,仿佛完成了一場與天地的巨大賭約。
她聽見了,那曾經支撐她、也束縛她一生的願望,在火焰中發出了最後一聲清脆的爆鳴,徹底消散。
次日天明,蘇璃扛著鋤頭,在院子一角挖開一片新土。
她栽下的,是一株從山野裡隨意尋來的花苗,無名無姓,平凡得就像路邊的一叢野草。
她沒有為它立碑,更沒有為它命名,隻是每日清晨澆一瓢清水,便不再多看一眼。
春去夏來,三月倏忽而過。
那無名花竟開得異常繁盛,一簇簇,一團團,像是把天邊的雲霞都拽了下來。
村裡的孩童們發現了這片小小的花海,歡呼著跑來采摘。
他們用靈巧的小手將花朵編成花環,戴在頭上,掛在頸間,互相贈予。
一個虎頭虎腦的男孩,將最漂亮的一頂花環戴在紮著羊角辮的女孩頭上,得意地炫耀:“看,這是蘇婆婆那年種下的花!”
女孩甜甜地笑著,摸著頭上的花環,清脆地應道:“蘇婆婆的花,真香!”
樹蔭下,正搖著蒲扇小憩的蘇璃聽見了這番對話,眼角的皺紋笑得更深了。
她知道,當“蘇璃”這個名字連同她的願望一起被遺忘時,那個種花的“蘇婆婆”,才真正地留在了這片土地上,活在了孩子們的笑聲裡。
這股無聲的改變,如同一陣風,吹遍了整個村落。
那個曾經最愛站在“開口台”上,用沙盤推演著一幕幕英雄悲歌的小女孩,不知從何時起,再也不去那高台了。
沙盤積了薄薄一層灰,再無人問津。
她不再組織任何人講故事,隻是每日背著手,慢悠悠地穿行在村落的巷道間。
她看見,孩子們自發地圍坐在一起,在老槐樹下,在溪水邊,在田埂上。
他們不再需要一個引導者,便能開啟一場屬於自己的講述。
講的也儘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我家那隻大公雞昨天飛上房頂了!”“我阿爹打的草鞋,是全村最結實的!”……每一個故事都樸實無華,卻充滿了鮮活的生命力。
小女孩偶爾會駐足,側耳傾聽,臉上漾著淡淡的笑意,但她從不插話,從不糾正。
她像一個真正融入風景的看客。
第七日,一群孩子追逐著一隻五彩斑斕的蝴蝶,笑鬨著從她身邊跑過。
領頭的那個孩子跑出幾步,忽然停下,轉過頭來,指著她,對所有同伴大聲喊道:“姐姐!你也在我們的故事裡呀!”
孩子們齊刷刷地望向她,眼中閃爍著純淨的光。
小女孩怔住了。
隨即,她爆發出了一陣清朗的大笑,笑聲驚起了樹上的飛鳥。
她轉身離去,步履輕快得仿佛要飛起來。
她明白了,當那個高高在上的講述者被徹底遺忘時,她才真正地、無聲地融入了所有人的故事。
這陣風,越過村莊,沿著蜿蜒的山道,吹向了更高處。
嶽山站在半山腰,目光如鷹,俯瞰著山腳下星羅棋布的民間武館。
他看見,那些曾經高懸的、氣勢奪人的匾額,如“天下無敵”“武道通神”,正被一一摘下。
取而代之的,是些拙樸到近乎可笑的名號——“跌倒處”、“爬起時”、“汗水堂”。
那些曾經追求一招製敵的武者們,如今在院中,教導弟子的第一課,是如何在摔倒時護住要害,是如何在力竭時調勻呼吸。
招式不再淩厲,卻多了幾分堅韌的煙火氣。
嶽山沒有回去。
他就在山道邊,用幾根木頭和茅草,搭了個簡陋的草棚。
一口大鍋,一堆柴火,每日為過往的樵夫、行腳的商販,煮上一鍋滾燙的山泉茶。
他蓄起了長須,穿著粗布麻衣,臉上布滿風霜,再無半點當年橫刀立馬、威震八方的影子。
有好奇的少年,聽過他一招製服山間野獸的傳聞,特地跑來問他:“老丈,請問您是傳說中的嶽山大俠嗎?”
他正用蒲扇扇著火,頭也不抬地搖頭,聲音沙啞:“什麼嶽山?我隻是個會燒水的糟老頭子罷了。”
少年失望地走了。
三年後,山下村中開始流傳“茶翁授意”的傳說,說有緣人能在那草棚喝到一碗茶,便可勘破武學瓶頸。
可傳說隻是傳說,再無人知曉那老翁的真實身份。
嶽山坐在風中,聽著山下的練武聲,平靜地往灶裡添了一根柴。
他知道,當英雄主動退場,選擇被世人遺忘後,那不朽的傳奇,才真正開始。
風繼續吹拂,拂過山川,拂過田野,也拂過了玄音日夜守護的銀光草。
她敏銳地察覺到,那些曾經需要聆聽她的心音才能勉強生長的銀光草,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