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自碗底沙礫中顯現的“我先回了”四字,並未隨風消散,反而像是被無形的刻刀烙進了她的眼底。
她沒有起身,也沒有去觸碰那隻碗,隻是靜靜地坐著,仿佛在為一位遠行的老友守夜。
月光如水,將她與碗的影子拉長,交疊,漸漸再也分不清彼此。
她終於明白,死亡並非終結,而是影子掙脫了沉重的肉身,獨自踏上了歸途。
身體,不過是影子在人間暫歇時,用來遮風避雨的一間陋室罷了。
這念頭一起,天地在她眼中驟然變了模樣。
數日後,村裡的聾兒從一場大夢中驚坐而起,滿頭冷汗。
他夢見自己不再是站在村口的歪脖子樹下,而是立於一片無垠的黑色沙灘。
海水不是鹹的,而是苦的,每一次浪湧,都將數不清的空碗推上岸邊。
那些碗,材質各異,陶、木、瓷、鐵,無一相同。
他鬼使神差地俯下身,看見每一隻碗的碗底,都清晰地映著一張人臉。
有牙牙學語的嬰孩,笑得口水橫流;有正值盛年的漢子,眼中含著不甘的淚;有風韻猶存的婦人,眉間鎖著化不開的愁;更有無數垂垂老矣的麵容,平靜得像一潭古井。
他想伸手去撈一隻最近的碗,指尖尚未觸及,所有空碗竟如受驚的鳥群,嗡然騰空,化作一道流光,朝著內陸的方向飛去。
他被這股磅礴的氣勢駭得心口劇痛,猛然醒來。
天還未亮,晨霧濃得像一鍋煮沸的米湯。
他顧不上穿鞋,赤腳衝出家門,直奔村口。
當他站在那棵熟悉的歪脖子樹下時,整個人都僵住了。
濃霧之中,村裡家家戶戶的門檻上,都悄然無聲地多了一隻空碗,位置、朝向,竟與他夢中所見彆無二致。
一股寒意從他的腳底板直衝天靈蓋。
他沒有喊叫,也沒有驚動任何人。
這個聽不見聲音的孩子,卻比任何人都能更清晰地“聽”到這個世界的脈搏。
他跑回家,摸出一塊尖銳的陶片,又悄無聲息地跑出去,沿著村路,在每一隻來曆不明的空碗碗底,都飛快地刻下了一道極淺的短橫。
那記號藏在碗底的粗糙紋路裡,若不細看,絕難發現。
天光大亮,霧氣散去。
村民們推開門,陸續發現了門檻上的空碗。
人們議論紛紛,最後都歸結為是昨夜山裡刮來的邪風,將誰家還沒燒製的陶坯給吹散了。
他們隨手將碗收起,或用作雞食槽,或丟進雜物堆,無人察覺碗底那一道新的刻痕。
隻有她,當聾兒跑來,用手指在她手心畫下一道橫線時,她渾濁的眼睛裡閃過一絲了然。
她知道,風送來的從來不是什麼預言,它隻是一個信使,告知人們那些早已在另一個維度發生過的未來。
這村子,從此便不一樣了。
村西頭的少年郎,是老武師嶽山的關門弟子,正苦練師父傳下的“斷繩拳”。
此拳法剛猛,講究一力降十會,卻極耗體力。
這夜,他練拳至月上中天,拖著灌了鉛似的雙腿回家。
走在崎嶇的山路上,他忽然感覺不對勁。
在他前方約莫三丈遠的地方,有一個淡淡的人影,正不疾不徐地走著。
那影子步伐沉穩如山,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大地的鼓點上,隱隱有風雷之聲。
他看得真切,那背影,竟和祠堂裡掛著的嶽山師祖舊照一模一樣!
少年郎嚇得一個激靈,酒意全無,卻也不敢追趕,更不敢出聲,隻能屏息凝神,默默地跟在後麵。
說來也奇,那影子像是長了眼睛,總能在他即將踩進水坑前巧妙地一繞,又在他快要走到一處新近塌方的路段時,提前轉入另一條更安全的小徑。
就這麼一路引領,直至將他送到自家院門口,影子才倏然消失。
他抬頭看去,門楣上空空如也,隻有月光靜靜灑落。
第二日,他心有餘悸地將此事說與老武師聽。
老武師聽完,並未斥其為無稽之談,反而長歎一聲,眼中滿是敬畏:“癡兒,你以為師祖護的是你這個人嗎?嶽山不護人,他護的是這條通往武道與歸途的路。”
當夜,那個被稱為“九十有八的小女孩”的她,拄著拐杖,顫顫巍巍地來到那處塌方的斷石旁,將一截早已備好的、漿洗得發白的舊布條,緊緊係在石頭上。
布條上用紅線繡著兩個歪歪扭扭的字:“引路”。
三日後,布條不見了。
而在那塊斷石的縫隙裡,竟奇跡般地鑽出了一株青翠的藤蔓。
那藤蔓不攀高,不附壁,隻是貼著地麵蜿蜒生長,它的每一個分叉,都精準地指向村中每一個習武童子的家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