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股寒意,並非源於恐懼,而是源於一種深刻的悲哀。
她看到人們將她與風的低語,變成了一場心口不一的盛大表演。
他們模仿姿態,卻遺忘了虔誠;他們渴望回應,卻吝於付出。
這天,村口的老井旁,一個滿臉皺紋的老婦人將一隻空陶碗高高舉過頭頂,雙目緊閉,口中念念有詞,神情狂熱而焦灼,仿佛在向某個看不見的神明索取最後的恩賜。
她的姿勢引來了不少村民的圍觀,人們的眼神裡混雜著敬畏與期待,仿佛這高舉的空碗裡,下一刻就會憑空盛滿甘霖或者黃金。
小女孩穿過人群,靜靜地走到老婦人身前。
她沒有說話,隻是伸出雙手,輕輕地、卻不容置疑地從老婦人顫抖的手中接過了那隻陶碗。
在眾人驚愕的目光中,她轉身走到井邊,熟練地放下吊桶,清冽的井水被汲了上來。
她將陶碗注滿,清澈的井水在陽光下泛著粼粼波光,然後轉身,穩穩地將這滿碗的水遞還給老婦人。
她的聲音很輕,卻清晰地傳進每個人的耳朵裡:“婆婆,若為求得回應,不如先將它盛滿。”
老婦人渾身一震,緩緩睜開眼,看著碗中倒映出的自己蒼老而錯愕的臉,一股滾燙的羞愧瞬間湧了上來。
她接碗的手,重逾千斤。
當晚,月華如水。
小女孩獨自一人來到村外的小溪邊,她脫下鞋履,赤足走進冰涼的溪水中。
她將自己那隻從不離身的空碗輕輕放入水中,任由它隨著水流微微晃動。
她沒有祈求,沒有念誦,隻是安靜地看著。
月光灑在水麵,也灑在她身上。
忽然,那隻陶碗不再下沉,反而被一股溫柔的水波托著,緩緩浮起。
就在碗底,一簇隻有指甲蓋大小的銀光草幼苗不知何時附著其上,纖細的根須如初生的手指,緊緊纏繞著碗底的陶土。
這是風的回應,是玄音的饋贈。
但她沒有伸手去取。
她隻是靜靜地注視著,然後鬆開了手。
盛著銀光草的陶碗,就這樣搖搖晃晃地,順著溪流,漂向了未知的下遊。
三日後,下遊的村落裡,一個正在河邊玩耍的孩童拾得了這隻奇特的陶碗。
他驚喜地發現碗底的植物在夜裡會發出柔和的銀光,以為是河神賜下的神物,便小心翼翼地將它種在了自家的院子裡。
村裡的風氣並未因老婦人的羞愧而停止,反而轉向了另一個方向。
那個天生失聰,能以敲碗之聲“聽見”風語的聾兒,成了新的模仿對象。
村裡的孩子們,甚至一些大人,開始學他用指節敲擊陶碗,側耳傾聽,更有甚者,開始裝聾作啞,隻為在人群中博得一個“聽見者”的虛名。
聾兒始終沉默著,仿佛對這一切視而不見。
直到一個無月的深夜,他獨自一人,帶著他的陶碗,來到了早已廢棄的嶽山舊石遺址。
他將陶碗倒扣在滿是沙土的地麵上,伸出手指,對著碗底,不輕不重地敲了三下。
咚,咚,咚。
沒有聲音,卻有風起。
風旋轉著,卷起地上的沙塵,在他身前彙聚,竟慢慢顯現出三個清晰的大字:彆學我。
翌日清晨,一場急雨將沙地衝刷得乾乾淨淨,那三個字,除了夜裡的星辰,無人得見。
當晚,聾兒回到家中,在院子裡,他高高舉起那隻陪伴了他多年的陶碗,然後猛地砸向地麵。
啪!
陶碗碎裂成大小不一的幾十片。
第二天,他把這些碎片分給了村裡的孩子們,笑著對他們說:“每人一片,拿去吧。可以用來盛幾顆糖,可以裝一朵野花,也可以拿去扣螞蟻窩。”
孩子們歡天喜地地散去了。
數日後,一個頑童在山坡上玩耍,他無意中用一片碎瓷映著日光,去晃另一個夥伴的眼睛。
就在那晃動跳躍的光斑投射在岩壁上的瞬間,他忽然看到,光斑的中心,閃過四個轉瞬即逝的字:你正活著。
小女孩遠遠地看著這一切,心中了然。
真正的傳承,從來不是讓人記住源頭,而是讓人徹底忘記你是那個源頭,從而去過好自己的人生。
村中的風氣再轉,人們不再滿足於虛無縹緲的祈求,轉而崇拜起更具體的力量。
村東頭建起了一座嶄新的武堂,牆壁上,一幅巨大的壁畫描繪著“斷繩拳”的起源。
畫中,嶽山祖師在夢中得神人相授,醒來後拳碎巨石,繩斷自連。
壁畫旁的題字更是言之鑿鑿:“嶽山托夢,神授此藝”。
村裡僅存的老武師氣得渾身發抖,他知道這套拳法是祖輩們在山中伐木、拉纖時,一點一滴摸索出來的血汗功夫,與什麼托夢神授毫無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