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種更古老、更沉寂的呼吸,仿佛自大地深處蘇醒,正緩緩掃過村莊的每一個角落,每一片屋瓦,以及……每一個靜置於門檻上的空碗。
天剛蒙蒙亮,小女孩便拿著掃帚,輕輕掃著院子裡的落葉。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飄向門檻邊。
那隻陶碗,依舊覆在地上,碗底朝天,姿勢和她昨夜夢裡所見一模一樣。
她抿了抿唇,沒有去動它,仿佛那不是一隻碗,而是一個沉睡的生靈。
她轉身進屋,取了一隻乾淨的新陶碗,舀了井水準備漱口。
水麵倒映著她灰撲撲的小臉,眼神裡帶著不屬於這個年紀的蒼老。
然而,就在她低下頭的一瞬間,水影猛地晃動了一下。
水波蕩漾中,清清楚楚地映出了兩雙眼睛。
一雙是她自己的,而另一雙,卻稚嫩清澈,是她幼時才有的模樣。
那雙眼睛對她眨了眨,便如一滴墨落入水中,瞬間消散無蹤。
她端著碗,怔在了原地。
腦海中,一個久遠的聲音響起。
那是她幼年重病,燒得人事不省時,玄音婆婆用一片青翠的草葉覆在她的眼上,在她耳邊低語的聲音:“傻孩子,彆信他們說的,也彆信自己想的。你”
看見的,才是真的。
她深吸一口氣,端著碗,一步步走到門檻前。
她沒有去扶起那隻倒扣的碗,而是緩緩傾斜手中的新碗,將一捧清水小心翼翼地潑向門檻的石階。
水流觸及石板,沒有四散開來,反而像被一隻無形的手牽引著,蜿蜒流淌,最終在乾燥的地麵上,勾勒出一個清晰的水跡——“聽”。
她盯著那個字,小小的身子挺得筆直。
她明白了。
碗不用洗,也不是不能洗。
是因為,正有人用它喝水。
村子另一頭,聾兒正挨家挨戶地走過,他不用耳朵,隻用一雙眼睛。
他每天都會巡視整個村莊,默默記下每一戶門檻上空碗的位置和姿態。
他早已發現,這些碗並非一成不變。
每當山裡要起風,或是大雨將至時,那些倒扣的碗底在地麵投下的影子,都會出現極其細微的傾斜,不約而同地指向村口的山口方向。
這一日,他腳步一頓,瞳孔驟然收縮。
他看見,張屠戶、李木匠和王寡婦家的三隻碗,碗底的影子竟齊齊發生了肉眼難辨的偏轉,那角度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大,如三根無形的指針,死死鎖定了山口背後那座沉默的大山。
山洪的隱患,根本沒有解除!
他沒有聲張,既沒有跑去報官,也沒有敲鑼聚眾。
這個村子的秘密,不能讓外麵的人知道。
他隻是默默轉身,從河灘上撿了五枚大小相近的鵝卵石,揣在懷裡,走到了村子中央那口早已乾涸的古井邊。
他蹲下身,按照夢中海邊那些碗排列的順序,將五枚石子一一擺好。
當夜,狂風大作,吹得村中屋瓦獵獵作響。
五枚石子在井邊紋絲不動,但那口枯了數十年的古井,井底深處卻毫無征兆地泛起一圈圈漣漪,仿佛被一隻看不見的手,在攪動著地心深處的水脈。
第二天清晨,早起的老農路過古井,驚愕地發現,乾裂的井壁上,竟滲出了一道道濕痕,如同大地睜開的裂紋。
他大驚失色,立刻叫嚷起來,喊來村人加固那一段對著山口的堤岸。
三日後,暴雨傾盆而下,山洪如巨獸般咆哮而至。
鄰村多處決堤,一片汪洋,唯有他們村子加固過的那段堤岸,在洪峰的衝刷下安然無恙。
聾兒站在高處,望著滔滔洪水繞村而過,麵無表情。
他知道,真正能聽見天地示警的人,從不大聲疾呼危險,他們隻會想辦法,讓大地自己開口說話。
村中的武童最近很煩躁。
他每日在院中練拳,拳風呼嘯,卻總在離身體三尺之處,撞上一層無形之壁。
那壁壘觸之如棉絮,柔軟而堅韌。
他憤怒地催發全身力氣,想一拳將其轟碎,可那壁壘卻隨著他的力道越發軟化,甚至會反推一股柔勁,卸掉他的力道,讓他踉蹌後退。
夜裡,他夢見了早已過世的嶽山師祖。
師祖就坐在一塊斷裂的巨石上,手中沒有拳架,甚至沒有動一下,隻是隨著呼吸的節拍,用手指在身前的地麵上輕輕點著。
每一次點落,都仿佛與大地的脈搏合而為一。
武童從夢中驚醒,豁然開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