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成了一麵鏡子,一麵隻映照著時間的鏡子。
聾兒踉蹌後退,心臟在無聲的世界裡擂鼓般狂跳。
那碗中浮現的,分明是那個總愛跟在他身後,用清脆嗓音喊他“阿哥”的小女孩的臉。
可那張臉,卻被歲月刻滿了溝壑,每一道皺紋都比村裡最老的長者還要深邃,仿佛她並未在那年冬天離去,而是孤零零地,又多活了整整十年。
他驚恐地瞪大雙眼,以為是幻覺,可那水影中的蒼老麵容卻紋絲不動,一雙渾濁的眼珠靜靜地凝視著他。
隨即,一道輕柔得幾乎不存在的聲音,並非通過耳朵,而是直接在他腦海中響起:“我替你老了。”
話音落下的瞬間,水影如被風吹散的煙塵,驟然消失。
碗中,隻剩下乾涸的塵土。
聾兒僵在原地,冷汗浸透了後背。
他明白了,碗中顯現的,並非她逝去的過往,而是她本該擁有的未來,那被奪走的、緩慢老去的歲月。
有人,或者說,有什麼東西,正在替她走完這段未儘的旅途。
清晨的另一端,村西的武館裡,少年們的嗬斥聲如虎嘯山林,拳風撕裂空氣。
然而今天,他們卻不約而同地感到一種異樣的滯澀。
每一拳揮出,空氣都仿佛變得粘稠,而他們投射在地上的影子,則愈發沉重,如同背負著無形的枷鎖。
“喝!”一名身形最健碩的童子爆喝一聲,一記剛猛的“開山拳”砸向地麵。
然而,就在拳頭即將觸及地麵的刹那,他的影子,那個扁平的、本該隨他而動的黑影,竟詭異地抬起了一隻“手”,反手向他的拳麵輕輕一推!
一股無形卻磅礴的力道反震而來,童子悶哼一聲,蹬蹬蹬連退三步,隻覺得自己的拳骨像是撞上了百煉精鋼。
他駭然低頭,隻見自己的手掌上毫發無傷,可地上那隻影子的手掌,掌紋間竟浮現出細密的裂痕,如同冬日裡乾裂的樹皮。
他驚得魂飛魄散,而那影子卻緩緩立定,慢條斯理地撫平了掌心的“裂紋”,仿佛在自我療愈。
當晚,武館的老武師獨自站在院中,麵色凝重如水。
他從箱底取出一件早已褪色的陳舊武袍,那是開山祖師嶽山的遺物。
他沒有言語,隻是將武袍投入火盆。
烈焰升騰,灰燼隨著夜風飄散,精準地落入了村中每家每戶門檻上的那隻空碗裡。
奇跡發生了。
碗底的灰燼上,竟緩緩浮現出一套拳法的殘影——正是失傳已久的“斷繩拳”第七式。
那拳影揮動,招式古樸蒼勁,帶起的風仿佛都卷著沙礫,一招一式,都透著一股行將就木的老者才有的沉重與決絕。
老武師閉上眼,長歎一聲。
他知道,祖師嶽山並未遠去,他隻是不再年輕,因為武童們日複一日的剛猛拳風,已經替他扛起了那些本該隨他入土的年歲。
夜色更深,村東頭的新婦正悉心照料著一盆名為“心燈”的奇花。
此花夜間盛放,花蕊會發出柔和的光芒,是她與亡夫的定情之物。
可今夜,那花心的光芒卻格外黯淡,如風中殘燭,隨時可能熄滅。
她心中一緊,急忙從屋角取來一截銀光草的根莖,泡入清水,小心翼翼地澆灌在花根上。
銀色的汁液滲入土壤,心燈花的光芒果然重新明亮起來。
但就在光芒最盛的那一刻,花蕊中竟浮現出一張男人的臉,正是村裡那位以“靜默之音”聞名的老樂師玄音。
他雙目緊閉,嘴角卻帶著一絲安詳的微笑,麵容比昨日所見蒼老了許多。
新婦下意識地輕聲呢喃:“玄音先生,你也老了?”
話音剛落,那花蕊的光芒竟連續閃動了七下,像是在無聲地回應。
第二天,村裡那七個眼盲的孩童不約而同地從同一個夢中醒來。
他們都夢見,白發蒼蒼的玄音先生獨自坐在溪邊,手中沒有琴,隻是用指節輕輕叩擊著一塊光滑的石頭,節拍沉穩,從未錯亂。
新婦聽聞此事,終於了然。
玄音先生那從不示人的“靜默之音”也在老去,但他並未讓它消逝,而是將那些流逝的年歲,一分一秒地,悄悄織進了每一句哼唱的延長音裡,贈予了那些最需要感知的孩子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