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隻空碗靜臥在晨光裡,碗底的薄土卻並未安分。
聾兒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每天清晨都會打掃這個小院,這隻碗是他特意留下的,為了那個曾給他半碗米湯的小女孩。
可今天,碗裡的土痕有些不對勁。
它們像被一隻無形的手輕輕翻攪,土粒在微光中顫動,滾動,竟緩緩排列起來。
他蹲下身,幾乎將臉貼到碗沿,屏住了呼吸。
那不是風吹的痕跡,更不是蟲蟻的爬行。
土粒的移動帶著一種遲緩而堅定的意誌,最終,在碗底的泥土上,勾勒出了一行歪歪斜斜的字跡。
老影子,新腳印。
這六個字像一道驚雷,在他寂靜無聲的世界裡轟然炸響。
他猛地抬起頭,腦海中昨夜的夢境清晰得如同烙印。
夢裡,那個拄著拐杖、步履蹣跚的小女孩又走在了村道上,可她每踏出一步,腳下便會生出一株通體剔透的銀光草,那草葉之上,竟清晰地映照出村裡孩童們肆意奔跑的影子。
他瞬間明白了。
她的老去,她那佝僂的影子,從來不是生命的終點。
那影子沉入大地,是為了給後來者鋪就一條長滿希望的新路。
與此同時,村東的武館練功場上,晨練的武童們也發現了異樣。
“嘿!”
一個半大孩子一記衝拳揮出,帶起的拳風卻讓他自己都愣住了。
往日裡,拳風過處,地上的影子會隨之凝滯一瞬,仿佛被拳頭的力道死死壓住,沉重如鐵。
可今天,拳風所觸及的影子,不再有半分沉重,反而輕盈得像一片羽毛。
他身旁的一個夥伴看得真切,也跟著揮出一拳。
詭異的一幕發生了!
那孩子地上的影子竟像是被拳風托起,猛地向上躍起了半尺之高,在空中靈巧地翻轉,自行演練出一式他們從未見過的招式,飄逸如風,落地時悄然無聲,與本體的動作截然不同。
“這……這是怎麼回事?”驚呼聲四起。
一直閉目養神的老武師霍然睜眼,渾濁的目光中精光一閃而過。
他沒有斥責,而是緩緩起身,走到院中的一棵老藤旁,取過一件掛在架上、早已洗得發白的舊袍——那是嶽山師傅留下的。
他將舊袍輕輕覆蓋在枯藤之上。
隻聽“哢嚓”一聲脆響,老藤的枯裂樹皮下,竟猛地鑽出了幾片鮮嫩欲滴的新葉!
葉片迎風舒展,翠綠的葉麵上,赫然浮現出八個墨色小字。
老拳化風,新步生根。
那一夜,武館的七戶武童,竟不約而同地做了同一個夢。
夢中,嶽山師傅赤裸著上身,立於村後的山巔之上。
他緩緩脫去身上那件象征著他一身武藝的舊袍,任憑山風將其卷走,吹散成漫天塵埃。
可失去了衣袍遮蔽的他,站在那裡沉腰坐馬,身後的影子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凝實、清晰,仿佛一座巍峨的山嶽。
他們也明白了。
嶽山師傅的老去,是把自己一生的拳意化作了清風,好讓年輕一輩的拳頭,從此能擁有影子的重量。
夜色漸深,村西的新婦點亮了油燈,坐在織機前。
燈火搖曳,將她的影子投在牆上。
恍惚間,她看到燈影裡多了一個人——是村裡那位眼盲的玄音婆婆。
影子裡的玄音婆婆沒有像往常那樣修剪燈芯,讓燈火更亮,而是伸出乾枯的手指,撚起一根燈芯的火苗,竟如撚動絲線一般,在空中織起了一匹無形的布。
新婦看得癡了,不知不覺停下了手中的梭子。
她凝視著那無形之布在燈影中漸漸成型,忽然感覺自己沉寂已久的心口,那點曾被玄音婆婆用歌謠點亮的微光,竟再次溫熱、跳動起來,仿佛被那無形的絲線牽引著,即將複燃。
第二天,這個奇妙的見聞在村裡的織婦間傳開。
令人驚奇的是,村中七位最出色的織婦,竟都在昨夜看到了同樣的燈影織布。
她們心中有所感悟,不約而同地取來聾兒夢中見過的銀光草根須,泡水後灑在線上。
當晚,她們織出的布匹在黑暗中竟能自行散發出柔和的光暈,觸手溫潤,如撫摸一顆溫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