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無名之村的黎明,一個正在被徹底遺忘,又在以全新方式被記起的黎明。
晨兒,那個村裡唯一的聾兒,像往常一樣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
天光微熹,冷冽的空氣帶著霜的鐵鏽味,刮過他沉寂的耳廓。
他的掃帚劃過青石板路,沙沙聲隻存在於他的想象裡,成為一種無聲的律動。
當他走到村口那座早已人去樓空的小屋前,腳步自然而然地停了下來。
門檻上,那隻小女孩留下的陶碗依舊倒扣著,碗底朝天,覆著一層薄薄的白霜,像一層凝固的月光。
這是他的習慣,每日清晨,看一眼這隻碗,就像看一眼那個已經遠去的,小小的影子。
他沒有去動它,隻是從井裡打了新水,注入自己帶來的另一隻陶碗,掬水漱口。
就在他仰頭吐出那口清水的瞬間,萬籟俱寂。
並非他聽見了寂靜,而是他感覺到了。
風停了,樹葉凝固在空中,連遠處炊煙的卷曲都仿佛被按下了暫停。
他敏銳地察覺到這股異樣,目光下意識地落回那隻覆霜的陶碗上。
霜麵,在無風的環境下,竟起了一絲微不可察的顫動。
那不是融化,更像是……書寫。
晨兒屏住呼吸,緩緩蹲下身子。
他的眼睛裡,映出了那匪夷所思的一幕。
霜白的碗底上,三道短促的劃痕憑空出現,仿佛有根無形的針尖在冰冷的陶胎上刻畫。
那筆跡歪歪扭扭,帶著一種稚童初學握筆時的天真與笨拙,卻又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堅定。
他從未見過這樣的字。
劃痕慢慢連接,延伸,最終,在那片薄霜上,凝成了兩個字。
小……芽。
晨兒的心猛地一縮。
他認識這村裡的每一個字,無論是老武師刻在石碑上的“守”字,還是新婦繡在手帕上的“安”字,都帶著人的溫度與痕跡。
但這“小芽”二字,卻仿佛是從霜裡自己長出來的,帶著一股草木破土而出的生澀與野性。
晨兒沒有伸手去擦拭那兩個字,也沒有驚慌。
他隻是靜靜地看著,仿佛在看一株剛從嚴冬裡探出頭的新苗。
許久,他才用隻有自己能“聽”到的氣音,輕聲說道:“你寫吧,這碗現在是你的。”
當太陽升起,武童們的晨練打破了村莊的寧靜。
然而,今天的練武場卻透著一股詭異。
以往,孩子們拳風到處,院牆上的老藤蔓都會隨之颯颯作響,仿佛在為他們喝彩。
可今天,那些藤蔓卻像是受驚的蛇,緊緊縮回牆根,葉片都蜷縮起來,透著一股對生人的畏懼。
老武師渾濁的他沒有嗬斥,隻是默默走到牆邊,抓起一把濕潤的泥土,將藤蔓在牆上盤結出的那個古老的“守”字紋路,厚厚地掩蓋了起來。
三日後,老武師當著所有武童的麵,親手掘開那塊泥土。
泥土之下,藤蔓的走向已經徹底改變。
它沒有掙紮,也沒有枯萎,而是選擇了一條新的路徑,小心翼翼地繞開了原本“守”字的位置。
而在那片新生的路徑上,幾片嫩綠的新葉,竟又勾勒出了一個全新的字。
那筆劃恣意張揚,帶著一種掙脫束縛的狂野,與那個沉穩厚重的“守”字截然不同。
當夜,七戶有武童的人家,做了一個相同的夢。
夢裡,巍峨的嶽山矗立在一塊斷裂的巨石上,他手中緊握著一截象征著傳承的繩索。
可就在眾人的注視下,那繩索寸寸化為灰燼,隨風飄散。
嶽山沒有惋惜,隻是留下了最後一句話:“影子若不願被認出,就讓它跑。”
第二天天亮,武童們不約而同地放棄了紮馬步,放棄了揮拳。
他們開始繞著村子,自發地疾奔。
他們的腳步沒有章法,卻有著一種奇異的韻律,每踏出七步,便會奮力向上躍起一次,身體在空中舒展,像要掙脫大地的引力,像在破開無形的風。
老武師站在高處,看著這群奔跑跳躍的孩子,眼中沒有責備,隻有一絲釋然。
他知道,武道的新脈,已經不在一招一式的傳承,而在這些孩子腳步的自由裡。
夜深人靜,新婦坐在燈下紡紗。
燭火搖曳,將她的影子拉得細長。
往日裡,那個眼盲的鄰家孩童總會坐在一旁,用手指在空中虛劃,仿佛在追逐那看不見的光影。
可今夜,他卻一反常態,小小的手掌,竟輕輕貼在了溫熱的燈壁上,側著頭,像在傾聽一盞燈的心跳。
新婦的心被觸動了。
她沒有出聲打擾,而是悄悄起身,從藥罐裡取出幾根曬乾的銀光草根,放在石臼裡細細研磨成粉,然後小心地混入了即將紡織的棉線之中。
線成,奇跡發生。
那線在昏暗的屋中,竟自發地散發出柔和的銀白色微光,如月華流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