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十三年冬,河南宜陽縣。
李岩掀開帳簾時,撲麵而來的酒氣讓他皺了皺眉。帳內昏暗的油燈下,一個蓬頭垢麵的中年男子正抱著酒壇獨飲,腳邊散落著幾張墨跡淋漓的宣紙。
"牛兄,闖王到了。"李岩輕聲道。
男子醉眼朦朧地抬頭,露出一張本該儒雅卻被歲月蹉跎的臉。他搖搖晃晃起身,腰間革帶上的銅扣叮當作響——那是舉人功名的象征,雖然已被官府革除。
"李...李兄..."牛金星打了個酒嗝,突然一腳踢翻酒壇,"三年了!整整三年沒人叫我一聲牛舉人!"
酒液汩汩流出,浸濕了地上的紙張。李岩彎腰拾起一張,上麵墨跡狂放地寫著《討明檄》三字,內容字字如刀:
"...朝廷無道,苛政猛於虎狼;藩王奢靡,朱門酒肉臭..."
帳外傳來腳步聲。李自成帶著劉宗敏等人走了進來,目光立刻被李岩手中的檄文吸引。
"好字!"李自成脫口而出。他雖然讀書不多,卻識得這筆力透紙背的狂草絕非尋常書生所能寫。
牛金星眯起眼睛打量來人。眼前這個身材魁梧、麵容粗獷的漢子,就是名震中原的"闖王"?與他想象中殺氣騰騰的流寇頭子不同,這人眼神沉穩如潭水,甲胄下的藍布衫洗得發白。
"學生牛金星..."他剛要行禮,突然腳下一軟。
李自成箭步上前扶住,卻見這醉醺醺的書生順勢抓住自己手腕,力道大得驚人:"闖王可知,為何曆代農民軍皆敗?"
帳內霎時安靜。劉宗敏的手按在刀柄上,周德福皺起眉頭。這醉書生好大的膽子!
"請先生指教。"李自成不動聲色。
"殺人太多!"牛金星突然提高聲調,"陳勝吳廣殺秦吏,黃巢殺門閥,李自成..."他猛地頓住,意識到失言,急忙改口,"我是說,他們殺人如麻,失了民心!"
李岩急忙打圓場:"牛兄的意思是..."
"九字真言!"牛金星掙脫李自成,踉蹌到案前抓起毛筆,在紙上重重寫下:少刑殺,賑饑民,收人心。
墨汁飛濺,九個字卻力透紙背。李自成凝視片刻,突然抽出佩刀遞給周德福:"刻上去。"
"啊?"周德福愕然。
"就刻在"殺官救民"旁邊。"李自成指著刀身上的舊銘文。
牛金星酒醒了大半。他看著這個農民軍首領當真要在隨身兵器上刻自己的話,喉結不自覺地滾動了一下。
刻刀與鋼鐵摩擦聲中,李岩輕聲講述牛金星的遭遇:出身書香門第,少年得誌中舉,卻因酒醉得罪權貴,被誣"抗欠賦稅、強占婦女十八人",功名革除,充軍回鄉。若不是李岩偶然在盧氏縣遇見他,恐怕這滿腹經綸就要埋沒在鄉野了。
"牛兄表麵放浪形骸,實則..."李岩話未說完,帳外突然傳來急促的馬蹄聲。
"報!洛陽急件!"
探馬衝進來,呈上一封密信。李自成展開一看,眉頭漸漸舒展:"福王府的管事暗中聯絡,願做內應。"
"不可輕信!"牛金星突然清醒過來,"學生曾在魯王府當差,深知這些藩王屬官最是狡詐。"
李岩卻道:"機不可失。洛陽城中糧草堆積如山,若取得,可賑濟整個河南饑民。"
兩位舉人目光相接,帳內仿佛有無形的火花迸射。牛金星抓起酒壺灌了一口:"敢問闖王現有多少兵馬?"
"八千精銳,三萬新附。"
"那洛陽守軍?"
"探報說五千,但城牆堅固。"
牛金星突然將酒壺摔得粉碎:"那還等什麼?直接打襄陽!"
眾人愕然。他卻已抓起毛筆在地圖上畫了個大圈:"襄陽守將左良玉剛被張獻忠擊潰,城中空虛。取襄陽則可控漢水,南下湖廣,西進四川..."酒氣混著墨香在他周身繚繞,"何必在洛陽一棵樹上吊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