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方刻著“大順永昌”的玉璽壓在西安新製的黃綾詔書上,墨跡未乾,寒氣卻已直透紙背,滲入這崇禎十七年永昌元年)正月的骨髓裡。秦王府正殿的火盆燒得劈啪作響,映著李自成龍袍上新繡的金龍,也映著殿下新封侯伯們臉上未褪儘的草莽氣與驟然膨脹的野心。牛金星的聲音在空曠的大殿裡抑揚頓挫,宣讀著天佑殿取代內閣、行省之上增設節度使的政令,字句鏗鏘,試圖在這座剛被血與火洗刷過的千年王城之上,搭建起新朝的骨架。然而,那骨架縫隙裡,依舊呼嘯著西北的寒風,夾雜著潼關未曾散儘的硝煙和西安拷掠時殘留的慘嚎。李自成端坐龍椅,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冰冷的鎏金扶手,目光卻早已越過殿門,穿過灰蒙蒙的鉛雲,死死釘在遙遠的東方——北京,那座紫禁城金色的琉璃頂,像一枚淬毒的鉤子,牢牢鉤住了他的魂魄。
“三個月!”他低沉的聲音在宣讀政令的間隙突兀地響起,打斷了大殿裡刻意營造的肅穆,“朕的話,不是兒戲。”目光掃過階下,李岩嘴唇翕動,似乎想說什麼,卻被劉宗敏一個粗豪的笑聲蓋過:“陛下放心!臣等的大刀片子,早就想嘗嘗北京城裡那些老爺們的血是啥滋味了!”殿中響起一陣壓抑而亢奮的附和。李自成嘴角扯動了一下,不再言語。那冰冷的鉤子,已深深勒入他的血肉。
正月未儘,關中平原的凍土尚未完全蘇醒,大順軍的戰鼓已如滾雷般碾過黃河冰麵。崇禎十七年二月初,太原。這座控扼山西的重鎮,在劉宗敏閃著寒光的刀鋒下,隻象征性地抵抗了幾日便城門洞開。李自成策馬立於汾水之畔,望著冰層下暗流洶湧的河水,目光森然。他猛地揮鞭,鞭梢劃破凜冽的空氣,發出刺耳的銳響。
“劉芳亮!”他喝道。
“末將在!”一員剽悍的將領催馬出列,甲葉鏗鏘。
“你引精兵五萬,自平陽臨汾)出,破陽城,越太行!”李自成的手指向東南方向,那是巍巍太行如同巨獸脊背般橫亙的山影,“出山後,直取真定府正定),然後,給朕釘死在那裡!南邊若有敢來勤王的明狗,來一個,殺一個;來兩個,殺一雙!把路給朕堵死!”他的聲音斬釘截鐵,不容置疑。這是一支偏師,一支巨大的絆馬索,要將大明南方可能馳援京師的血脈,徹底扼斷在咽喉之外。
“遵旨!”劉芳亮抱拳,眼中閃爍著嗜血與立功的渴望,撥轉馬頭,帶著一股決絕的殺氣,率軍向東南奔去。馬蹄踏碎河岸的薄冰,濺起渾濁的水花。
李自成收回目光,望向東方更為廣闊的原野。那裡,是他親自統帥的主力,彙聚了大順軍真正的百戰精銳,如同磨礪已久的獠牙。“其餘諸將!”他聲音陡然拔高,如同出鞘的利劍,“隨朕——渡河!目標,北京!”
“殺!殺!殺!”數萬將士的怒吼彙成一股狂暴的聲浪,衝散了黃河岸邊的寒氣,驚飛了枯枝上的寒鴉。戰馬嘶鳴,旌旗蔽日,鋼鐵洪流在初春凜冽的陽光下,開始向東方席卷。
渡河的場麵壯闊而冷酷。巨大的浮橋在冰淩碰撞的喀嚓聲中,鋪向對岸。沉重的炮車碾過橋板,發出令人心悸的呻吟。士兵們踩著薄冰和刺骨的河水,沉默而迅速地湧向彼岸。對岸,是山西布政使司所屬的州縣。那些低矮的城垣,在目睹了遮蔽天日的旌旗和閃著寒光的刀槍後,仿佛被抽掉了脊梁。
汾州汾陽)城頭,幾麵殘破的大明旗幟在寒風中無力地耷拉著。知府是個須發花白的老儒生,他站在城樓上,望著城外黑壓壓如同潮水般湧來的大順軍,雙腿抖得如同風中的枯葉。他身邊一個年輕的守備按著腰刀,臉色煞白:“府尊大人,潼關……潼關都守不住啊!我們這點人……”話音未落,城下已傳來震天的呼喊:“開城獻降者,不殺!頑抗者,屠城!”
知府嘴唇哆嗦著,看著城下那麵巨大的“闖”字帥旗,以及旗下那個被眾將簇擁、氣勢沉凝如淵的身影。他猛地閉上眼睛,兩行濁淚滾落,聲音帶著哭腔:“開……開城門!快……快開城門!”沉重的城門吱呀作響,如同垂死者的歎息,緩緩開啟。知府踉蹌著走下城樓,手中捧著的官印幾乎要脫手滑落。當他顫抖著跪倒在李自成馬前,將印信高高舉起時,李自成甚至沒有低頭看他一眼,隻是漠然地擺了擺手。一隊如狼似虎的士兵便衝入城中,接管了所有要害。那麵“闖”字大旗,取代了城頭的明旗,在風中獵獵招展。
這僅僅是個開始。如同一塊被推倒的多米諾骨牌,恐懼與絕望沿著大順軍主力東進的道路瘋狂蔓延。潞安府長治)、澤州晉城)……一座座城池如同被秋風掃過的落葉,紛紛飄落。守將們或如汾州知府般涕淚橫流地跪地獻城,或乾脆帶著親兵卷了細軟連夜遁逃,隻留下空蕩蕩的衙門和茫然無措的百姓。大順軍的馬蹄踏過之處,幾乎聽不到像樣的抵抗。沿途的告急文書如同雪片般飛向北京,卻隻換來朱由檢在乾清宮絕望的咆哮和摔碎的杯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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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懼,是一種比瘟疫更快的傳播速度。當大順軍的威名如同冰冷的鐵幕覆蓋了晉南大地,那些被苛捐雜稅壓榨得奄奄一息的州縣,那些被衛所軍官欺淩得抬不起頭的底層軍戶,那些在災荒和兵亂中掙紮求存的饑民,如同乾柴遇到了火星,轟然點燃。
在平陽府通往潞安的官道上,一支由數百名衣衫襤褸的礦工和破產農民組成的隊伍,揮舞著鋤頭、鐵鎬,甚至削尖的木棍,紅著眼衝向一座緊閉的衛所堡寨。堡牆上的衛所兵驚恐地看著下麵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麵孔,那是平日裡被他們踩在腳下的泥腿子!“開堡門!迎闖王!開堡門!”震天的吼聲帶著積壓了百年的怨毒。堡門被從內部打開,幾個早已串聯好的窮軍戶揮舞著刀,砍翻了猶豫的軍官。堡寨瞬間易手,糧倉被打開,陳腐的米糧被饑民哄搶一空。
在澤州城外,一個前明小吏,穿著洗得發白的舊官袍,捧著一摞厚厚的黃冊戶籍田畝冊),領著黑壓壓一大群憤怒的鄉民,堵住了剛剛抵達城下的大順軍前隊。他撲通一聲跪倒在李過馬前,雙手將黃冊高高舉起,聲音嘶啞卻帶著快意:“將軍!這是澤州曆年賦稅黃冊!裡麵全是狗官豪紳盤剝百姓的鐵證!小民等……願為前驅!殺狗官,迎王師!”他身後的鄉民爆發出山呼海嘯般的呐喊,無數雙粗糙的手指向城內,眼中燃燒著複仇的火焰。李過看著那厚厚一摞象征著大明統治根基的黃冊,又看看眼前這群沸騰的蟻民,嘴角咧開一個殘忍而滿意的笑容。他大手一揮:“開城!按冊索人!該殺的殺,該抄的抄!糧食,分給大夥兒!”城內的抵抗在內外夾擊下瞬間土崩瓦解,富戶豪紳的哭嚎和百姓分糧的歡呼混雜在一起,形成一首詭異而暴烈的協奏曲。
沿途的城鎮鄉村,如同被投入滾油的水滴,徹底沸騰。無數麵倉促縫製的、歪歪扭扭寫著“闖”字或“順”字的旗幟在各處豎起。昔日被踩進泥土裡的名字——“李闖王”,此刻成了窮苦人心中唯一的救星,成了點燃燎原烈火的火種。大順軍的隊伍在行進中如同滾雪球般膨脹,裹挾著無數走投無路又滿懷仇恨的“義民”,彙聚成一股足以衝垮一切堤壩的滔天洪流。
李自成騎在他那匹神駿的黑馬上,行進在這股洪流的最前方。他麵容沉靜,眼神銳利如鷹隼,掃視著前方似乎永無儘頭的道路。沿途不斷有快馬飛馳而來,帶來各處傳檄而定的捷報。他隻是微微頷首,並不多言。隻有在聽到劉芳亮部已按計劃越過太行險隘,前鋒直逼真定府的消息時,他緊抿的嘴角才不易察覺地向上牽動了一下,仿佛看到了那張鋪向北京的大網,正穩穩地落下第一根致命的絞索。
寒風卷起地上的塵土,打著旋兒撲向這支沉默而浩蕩的隊伍。士兵們的甲胄上凝結著趕路的霜花,臉上刻著風霜和一種近乎麻木的亢奮。李自成裹緊了身上的黑色大氅,目光越過眼前翻騰的塵埃,似乎已穿透了千裡關山,看到了那座在恐懼中瑟瑟發抖的北京城,看到了紫禁城金鑾殿上那張象征著至高權力的龍椅。那冰冷的鉤子,在黃河東岸的寒風中,勒得更深,更深,幾乎要鉤斷他的筋脈,也鉤斷一個搖搖欲墜了兩百七十六年的王朝最後殘存的氣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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