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順軍的鐵蹄踏碎了懷慶府城頭的冰淩,也踏碎了這座豫北重鎮最後一絲虛妄的安寧。崇禎十七年二月的風,裹挾著黃河故道刮來的沙礫和一種深入骨髓的寒意,抽打著廬江王府那曾經光鮮、此刻卻顯露出衰敗底色的朱漆大門。門內,早已是沸反盈天。管家麵無人色,抱著幾卷字畫在回廊裡跌跌撞撞;侍女們壓抑的啜泣聲斷斷續續,像秋風中瑟縮的寒蟬;幾個護院家丁眼神閃爍,聚在角落竊竊私語,腰間的佩刀更像是隨時準備割下王府某個值錢物件跑路的工具。恐懼如同瘟疫,在雕梁畫棟的庭院裡無聲蔓延,吞噬著每一個角落。
唯有王府正殿,“崇德堂”的金匾之下,一片死寂的莊嚴。廬江王朱載堙,這位明仁宗朱高熾次子朱瞻埈一脈相傳的遠支藩王,端坐在正中的蟠龍椅上。他並未如驚弓之鳥般隱匿,反而將一身親王常服穿戴得一絲不苟。緋紅的袍服上,四爪行龍在燭火下隱隱流轉著金線幽光,腰間的玉帶扣得嚴整,仿佛即將要去參加一場盛大的朝會。他的麵容異常平靜,如同深秋無波的古井,唯有那微微闔著的眼瞼下,目光銳利而沉凝,穿透殿門,望向那越來越近的喧囂與殺伐。他枯瘦的手指,正緩緩撚動著一串溫潤的沉香木佛珠,撚動的節奏,竟與殿外寒風的嗚咽聲奇異地合拍。這份超乎尋常的鎮定,像一塊投入沸水的寒冰,讓殿中僅存的幾個忠心老仆都屏住了呼吸,垂手侍立,不敢發出絲毫聲響,空氣凝固得能擰出水來。
“轟隆——!”
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王府那扇象征著天家威嚴與安全的沉重正門,如同朽木般被巨力撞開!木屑橫飛!伴隨著非人的狂嘯和兵刃碰撞的刺耳噪音,一股混雜著血腥、汗臭和硝煙的惡風猛地灌入大殿!火把搖曳的光影中,無數身著各色雜亂襖衣、手持染血刀槍的大順軍士兵,如同決堤的汙濁洪水,洶湧而入!他們紅著眼,臉上帶著劫掠的狂熱和殺戮的興奮,目光貪婪地掃視著殿內每一件可能值錢的擺設。然而,當他們衝進這空曠宏大的正殿,看到那高踞主位、紋絲不動、身著刺目王袍的身影時,衝在最前麵的幾個悍卒竟不由自主地刹住了腳步,臉上的狂亂瞬間被一種愕然和迷惑取代。
死寂。隻有火把燃燒的劈啪聲和殿外隱約傳來的哭喊、打砸聲。
一個臉上帶著刀疤、似乎是頭目的壯漢,舔了舔乾裂的嘴唇,瞪著銅鈴般的眼睛,粗聲粗氣地吼道:“呔!那坐著的!可是此地藩王朱載堙?!”
朱載堙緩緩睜開眼。那目光如同深潭古井,平靜得令人心悸,掃過眼前這群殺氣騰騰、刀尖滴血的闖入者。他撚動佛珠的手指停了下來,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疏離與威嚴:“孤,大明廬江王朱載堙。”
刀疤臉被這平靜的目光和自報家門的氣勢弄得一怔,旋即惱羞成怒,手中帶血的樸刀往前一指,獰笑道:“好個藩王!死到臨頭還端著你那王爺架子!闖王大軍已至,天下易主!識相的,趕緊跪下磕頭,獻上王府金銀財寶,或許還能留你一條狗命,在闖王帳下做個富家翁!”
他身旁的士兵也跟著鼓噪起來:“跪下!”“獻寶免死!”“快!”
麵對這赤裸裸的威逼利誘,朱載堙的臉上終於有了一絲變化。那不是恐懼,而是一種混合著極度輕蔑與凜然正氣的冷笑。他扶著蟠龍椅的扶手,緩緩站起身。緋紅的王袍在搖曳的火光下仿佛燃燒起來。他挺直了那因年邁而微顯佝僂的脊梁,目光如電,直刺刀疤臉,聲音陡然拔高,如同金玉墜地,帶著一種不容褻瀆的決絕,響徹大殿:
“住口!爾等草寇逆賊,沐猴而冠,也敢覬覦天朝神器?孤乃太祖高皇帝血脈,仁宗昭皇帝苗裔!世受國恩,與國同休!此身此心,隻屬朱明!豈能屈膝於爾等賊寇之前,玷汙祖宗清名,喪儘皇家氣節?!”他猛地一拂袖袍,寬大的袍袖帶起一陣風,“要殺便殺!孤,隻求速死!以全臣節!想讓我朱載堙向你們這些亂臣賊子低頭?癡心妄想!”
這凜然的嗬斥,如同一盆冰水,瞬間澆滅了殿中喧囂的鼓噪。大順軍士兵們麵麵相覷,臉上凶狠的表情僵住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置信的茫然。他們一路殺來,所向披靡,見過太多跪地求饒的官吏,見過太多痛哭流涕的富紳,見過太多搖尾乞憐的降將。恐懼和屈服,是他們勝利路上最常見的風景。可眼前這位老王爺,身處絕境,手無寸鐵,卻比他們手中滴血的鋼刀還要堅硬,還要冰冷!那眼神裡的驕傲和輕蔑,像針一樣刺在他們剛剛因勝利而膨脹的心上。
刀疤臉臉上的橫肉劇烈地抽搐了幾下,從愕然轉為暴怒,最後凝聚成一種被徹底激怒的凶殘。“好!好!好一個硬骨頭的王爺!”他獰笑著,眼中凶光畢露,再無半分招降的耐心,“既然你給臉不要臉,非要給那死鬼朱皇帝儘忠,老子就成全你!送你下去見他!”他猛地舉起樸刀,發出一聲野獸般的咆哮,“兄弟們!給我剁了這老匹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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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殿中所有的大順軍士兵被這聲咆哮點燃了嗜血的凶性,壓抑的殺意瞬間爆發!無數柄雪亮的刀槍,帶著破空的銳嘯,如同暴起的毒蛇,從四麵八方狠狠刺向、劈向、砍向那傲然挺立的緋紅身影!
朱載堙沒有躲閃,甚至沒有再看那些撲來的兵刃一眼。他微微昂起頭,渾濁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殿頂的藻井,望向某個不可知的所在,嘴唇無聲地翕動了一下,仿佛在念誦著什麼。下一刻,冰冷的鋒刃便無情地撕裂了他華貴的王袍,深深楔入他的身體!
“噗嗤!噗嗤!噗嗤!”
沉悶而密集的利器入肉聲,如同雨點敲打殘破的芭蕉葉。鮮血如同怒放的紅梅,瞬間在緋紅的王袍上暈染開大片大片刺目驚心的圖案。朱載堙的身體猛地一震,劇烈地搖晃了一下,但他那挺直的脊梁,竟在亂刀加身的劇痛中,奇跡般地沒有立刻倒下!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蟠龍椅的扶手,指節因用力而發白,仿佛要將最後一點力量注入這象征王權的器物。他喉頭滾動,似乎想再說什麼,卻隻有大股大股滾燙的鮮血湧出,染紅了他花白的胡須。終於,那支撐著他的最後一絲氣力耗儘,他如同被伐倒的玉山,帶著一身破碎的王袍和淋漓的鮮血,沉重地倒在了冰冷的地麵上,倒在他祖先賜予的這方王座之前。
大殿裡隻剩下士兵們粗重的喘息和刀尖滴血的嗒嗒聲。那身被血浸透、幾乎看不出原本顏色的王袍,此刻成了這修羅場中最刺眼也最悲愴的祭品。
“搜!把王府值錢的東西都找出來!”刀疤臉喘著粗氣,踢了踢朱載堙不再動彈的身體,聲音帶著一絲發泄後的疲憊和莫名的煩躁,“還有,聽說他有個兒子?給老子找出來!闖王有用!”
士兵們立刻如狼似虎地散開,翻箱倒櫃的打砸聲、女眷的尖叫聲再次充斥王府。
不多時,一個身形單薄、穿著素色錦袍的少年被兩個如狼似虎的士兵粗暴地拖拽到正殿。他不過十五六歲年紀,麵容與倒臥血泊中的朱載堙有幾分相似,臉色蒼白如紙,但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裡麵燃燒著與其年齡不符的、冰冷的火焰——那是刻骨的仇恨和無儘的悲愴。他正是廬江王世子,朱翊檭。當他的目光觸及地上那灘刺目的血泊和那身破碎的緋紅時,少年的身體猛地繃緊,如同拉滿的弓弦,牙齒死死咬住下唇,幾乎要咬出血來。他沒有哭喊,沒有掙紮,隻是那樣死死地盯著,仿佛要將眼前的一切刻進靈魂深處。
“小子,看清楚了?”刀疤臉走到朱翊檭麵前,帶著一種殘忍的得意,指著朱載堙的屍身,“這就是不降的下場!你爹不識抬舉,死了活該!你嘛……”他粗糙的手指捏住少年尖削的下巴,強迫他抬起頭,“算你走運!闖王有令,留你一條小命!跟老子走,去北京!到時候讓你在陣前喊喊話,勸勸你那些還在頑抗的朱家親戚,早點開城投降,說不定還能封你個安樂公當當!”
朱翊檭猛地甩開刀疤臉的手,動作快得驚人。他蒼白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有那雙眼睛裡的火焰燃燒得更加熾烈,幾乎要將眼前這些人焚儘。他挺直了和他父親一樣單薄卻異常倔強的脊梁,聲音嘶啞,卻清晰得如同冰棱碎裂:“我朱翊檭,生為朱明宗室,死為朱明之鬼!豈會做爾等逆賊的傳聲筒?玷汙父王清名?!休想!”
“嘿!小兔崽子!跟你那死鬼老子一樣嘴硬!”刀疤臉勃然大怒,揚起手作勢要打。
朱翊檭卻隻是冷冷地看著他,眼神裡是毫不掩飾的鄙夷和決絕。他不再說話,緊抿著嘴唇,仿佛一尊冰雕。
很快,朱翊檭被粗暴地推上了一輛押運俘虜的破舊囚車。車輪碾過懷慶府滿目瘡痍的街道,碾過凝固的血汙和散落的瓦礫,吱吱呀呀地彙入了大順軍主力浩蕩東去的洪流。囚車簡陋而冰冷,隻有幾根粗糙的木柵欄隔絕著外麵的風雪和押送士兵嘲弄的目光。
自登上囚車的那一刻起,朱翊檭便如同一尊失去生命的木偶。他抱著膝蓋,蜷縮在囚車一角,任憑顛簸搖晃,始終一言不發。士兵扔進來的、混雜著沙土的粗糙麵餅和渾濁的冷水,就放在他觸手可及的地方,他卻連看都未曾看一眼。那雙曾經燃燒著仇恨火焰的眼睛,此刻隻剩下一種深不見底的沉寂,如同古墓深處凝結的寒冰。
一天,兩天……麵餅被風乾,冷水結了薄冰。囚車外的士兵起初還罵罵咧咧地嗬斥,用長矛杆捅他,試圖逼迫他進食。少年隻是漠然地承受著擊打,身體微微晃動,卻始終緊閉雙唇,連一聲悶哼都不曾發出。他的臉色由蒼白轉為一種不祥的蠟黃,眼窩深陷下去,顴骨高高凸起,呼吸也變得越來越微弱、綿長。
第五天清晨,當押送的隊伍行至真定府正定)地界,一輪慘白的冬日掙紮著從鉛灰色的雲層後透出些許微光。囚車在官道旁暫停休整。一個老兵打著哈欠,例行公事般走到囚車前,想看看這個倔強的“小王爺”死了沒有。他探頭望去。
少年依舊蜷縮在角落,頭微微歪向一邊。晨光吝嗇地落在他毫無血色的臉上,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出兩道濃重的陰影。他的嘴唇乾裂起皮,微微張著,仿佛想呼吸最後一口屬於大明的空氣。那身素色的錦袍沾滿了塵土和草屑,顯得更加單薄破敗。老兵伸出手指,試探著湊到少年鼻端。
沒有一絲氣息。
老兵的手僵在半空,臉上的哈欠凝固了,隨即化為一種複雜的、難以言喻的表情。他縮回手,在冰冷的皮甲上蹭了蹭,低聲嘟囔了一句,轉身離開,再沒有回頭。囚車依舊吱呀作響地前行,載著那具已無聲息的年輕軀體,駛向那座即將迎來最後風暴的都城。少年朱翊檭,用沉默的絕食,耗儘了生命最後一點微光,在通往北京的路上,完成了他父親未竟的、對那個崩塌王朝最後的祭奠。他選擇像一塊頑石般沉入黑暗,也不願成為敵人手中一枚閃亮的、卻指向自己血脈的棋子。寒風卷起囚車旁的枯草,打著旋兒,嗚咽著,如同天地間一曲無聲的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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