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武關的城牆在連日的炮火硝煙與鮮血浸染下,呈現出一種沉鬱的暗紅色。朔風卷過垛口,嗚咽著,帶起城下屍山血海散發的濃烈腥氣。周遇吉拄著劍,站在敵樓最高處,目光越過關前那片如同地獄繪卷般的戰場,越過層疊的山巒,死死地投向西北方向——大同。
他的甲胄上布滿了刀痕箭孔,凝結著紫黑色的血塊,麵頰被硝煙熏得黢黑,唯有一雙眼睛,依舊燃燒著不屈的火焰,但此刻,這火焰深處,正被一絲越來越重的陰翳所籠罩。
堅守寧武,並非必死之局!
這個念頭,如同冰冷的鋼針,反複刺穿著周遇吉疲憊卻清醒的神經。作為一位久曆沙場、深諳兵勢的老將,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寧武關此刻危局中蘊藏的那一線生機。生機不在關內,而在關外,在那座距離寧武關不足四百裡的九邊雄鎮——大同!
“大同……薑鑲……”周遇吉乾裂的嘴唇無聲地翕動。四百裡的驛路,對於一支精銳的、誌在必救的援軍而言,意味著什麼?意味著急行軍,三日可至!而他周遇吉,已經在這座孤關浴血死守了數日,硬生生用數千殘兵和最後的火藥,將李自成數十萬大軍釘死在關前,啃下了他們萬餘條性命!關牆雖搖搖欲墜,但軍心未散!隻要……隻要大同的援軍能及時趕到!帶來那救命的火藥、鉛子、糧秣,哪怕隻是數千生力軍注入關城,憑借這寧武天險,憑借將士們這股被逼到絕境的血勇之氣,他周遇吉就有絕對的信心,讓這寧武關繼續成為李自成無法逾越的噩夢!讓闖營的鮮血,繼續澆灌這片凍土!
這並非妄想。大同總兵薑鑲,並非無名之輩。他出身將門世家,兄弟皆居總兵、副總兵之位,聲威顯赫。薑鑲本人,更是身膺“鎮朔將軍”之印,坐鎮九邊重鎮大同!這個名號,沉甸甸地承載著大明北疆的榮耀與責任。遙想永樂至正統年間,一代名將楊洪持此印信,統禦邊軍,北逐蒙元,是何等的威風赫赫,國之柱石!周遇吉望向大同的目光裡,帶著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近乎虔誠的期盼。薑鑲,這位手握重兵的“鎮朔將軍”,此刻,就是他周遇吉和寧武關數千將士活下去的唯一希望!他相信,軍情如火,求援的塘報早已飛馳入大同城,薑鑲應當明白,寧武關若失,大同便是唇亡齒寒!援兵,或許已在路上?或許,明日朝陽升起之時,便能望見大同鐵騎揚起的塵煙?
寧武關的城頭,許多雙疲憊而堅定的眼睛,也時不時地望向北方。老兵們低聲議論著大同鐵騎的威名,新兵們眼中則燃起一絲微弱的希望火苗。總兵大人還在等,等那足以扭轉乾坤的援軍!
然而,他們不知道的是,在大同總兵府那森嚴高聳的府邸深處,他們苦苦期盼的“鎮朔將軍”薑鑲,正親手掐滅了這最後一線生機。
府邸內,燭火通明,暖爐驅散了晉北的嚴寒。薑鑲一身錦袍,端坐案前,麵色平靜,甚至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鬆弛。他手中,捏著的不是調兵的令箭,而是幾份剛剛送抵、來自寧武關的加急塘報。那上麵,字字泣血,詳細描述了寧武關的慘烈戰況、彈儘糧絕的絕境,以及周遇吉泣血求援的急迫。
薑鑲的目光掃過那些觸目驚心的文字,臉上卻無半分波瀾。他嘴角甚至勾起一絲若有若無的、極其複雜的弧度,像是嘲諷,又像是卸下了某種重負。他隨手拿起一份塘報,湊近旁邊的燭火。跳躍的火焰貪婪地舔舐著紙張的邊緣,迅速蔓延,將那些浸透著前線將士血淚的文字,連同周遇吉最後的希望,一同化為灰燼。紙張燃燒的劈啪聲,在寂靜的書房裡顯得格外刺耳。
火光映照著薑鑲的臉,明暗不定。他心中早已沒有了“鎮朔將軍”的擔當,隻剩下赤裸裸的盤算。明廷?氣數已儘,連皇帝都像個沒頭蒼蠅。李自成?兵鋒正盛,席卷之勢已不可擋。他薑鑲坐擁大同雄兵,為何要為那艘注定沉沒的破船陪葬?又何必去救那個不識時務、注定要粉身碎骨的周遇吉?
“周遇吉……愚忠!”薑鑲低聲自語,將最後一點紙灰抖落在冰冷的銅盆裡。他早已秘密遣出了心腹使者,帶著他親筆書寫的降表,星夜兼程,奔赴李自成的大營。他要做的,不是發兵救援寧武,而是確保在李自成兵臨大同城下時,能夠順利打開城門,獻上這座九邊重鎮,作為自己在新朝晉身的厚禮!相比起與李自成數十萬虎狼之師正麵交鋒,來自背後的、悄無聲息的出賣,才是成本最小、收益最大的“明智”選擇。至於寧武關的周遇吉?就讓他和他的忠義,一同為這行將就木的大明王朝殉葬吧。正好,用周遇吉的血肉之軀,再消耗幾分闖營的銳氣,或許還能讓李自成在接收大同時,對自己更看重幾分?
夜色深沉,大同城一片死寂。而在城外隱秘的驛道上,幾匹快馬正馱著薑鑲的降表和使者,向著東南方寧武關的方向——不,是向著寧武關外那片連營燈火的方向,疾馳而去。馬蹄聲被凜冽的北風吞沒,如同黑暗中毒蛇的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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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武關城頭,周遇吉依舊佇立在寒風中,遙望著北方那片沉沉的黑暗。他等待的援軍,永遠不會來了。他寄予最後希望的“鎮朔將軍”,此刻正親手將絞索套上他和寧武關的脖頸。曆史,再一次以最冰冷殘酷的方式,印證了那個亙古不變的教訓:最鋒利的刀,往往來自背後;最致命的寒,永遠生於袍澤。
寧武關的城牆,在連續數日的血火淬煉中,早已不複昔日的雄渾。磚石被炮火熏得黢黑,遍布著蛛網般的裂痕和深陷的彈坑,如同一個遍體鱗傷卻依舊不肯倒下的巨人。城頭,曾經噴吐死亡烈焰的炮位,此刻隻剩下冰冷的沉默。那幾門曾讓闖營膽寒的拿破侖巨炮,炮口無力地垂向地麵,如同被抽去了脊梁的猛獸。最後一點火藥燃燒後的硝煙味,混雜著濃得化不開的血腥、焦臭與金汁的惡濁,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守軍的心頭,宣告著一個殘酷的事實:賴以威懾敵膽的獠牙,已徹底崩斷。
絕望,如同冰冷刺骨的潮水,悄無聲息地漫上了城頭。士兵們倚靠在殘破的垛口後,大口喘息著,每一次吸氣都扯動著胸腹間的傷痛。他們手中的刀槍布滿了缺口和暗紅的血痂,眼神疲憊而空洞,許多人身上裹著浸血的布條,行動已顯蹣跚。城下那片由層層疊疊屍體堆積起來的“緩坡”,無聲地訴說著闖軍付出的慘重代價,卻也像一道不斷增高的、通向死亡的門檻。沒有炮火的壓製,那黑色潮水再次湧動時,將再無阻礙地拍上城頭。
“我炮既儘……”周遇吉的聲音嘶啞,在壓抑的死寂中異常清晰。他站在敵樓前,目光掃過一張張布滿血汙和絕望的臉,最終投向關外。遠處,闖軍營盤出現了異動。沉重的木輪碾壓凍土的嘎吱聲隱隱傳來,伴隨著粗野的號令。在無數雙驚疑不定的目光注視下,數十門被推上前線的火炮,赫然出現在大順軍的陣列前方!
這些火炮形製各異,有繳獲自明軍的佛郎機、大將軍炮,也有大順工匠仿製的粗笨土炮。炮身斑駁,帶著戰火的痕跡,與城頭那些精良的拿破侖炮相比,顯得粗陋而笨重。然而,它們的出現,卻如同死神的獰笑,瞬間抽乾了守軍心中最後一絲僥幸。
“賊將舁大炮擊城!”哨卒絕望的呼喊撕裂了空氣。
轟!轟轟轟——!
大順軍陣前火光驟閃!雖然準頭欠佳,威力也遠遜於城頭之前的炮火,但數十門火炮同時怒吼的聲勢依舊駭人!沉重的鐵彈呼嘯著砸向寧武關傷痕累累的城牆!
“嘭!哢嚓!”一聲沉悶的巨響伴隨著令人心悸的碎裂聲,西南角一段本就搖搖欲墜的城牆,在連續幾發實心彈的轟擊下,磚石崩飛,豁然被撕開一個數丈寬的巨大缺口!煙塵碎石衝天而起!
“堵住缺口!”周遇吉目眥欲裂,拔劍狂吼,聲音帶著破音的決絕。他身先士卒,如一道血色閃電衝向那彌漫著死亡煙塵的豁口!
殘存的明軍爆發出困獸般的嘶吼,緊隨其後。磚塊、木料、門板、裝滿凍土的麻袋……一切能找到的東西都被瘋狂地投向那猙獰的傷口。士兵們用血肉之軀組成人牆,揮舞著殘破的兵器,死死頂在缺口邊緣。周遇吉親自揮舞長柄戰斧,將幾個試圖攀爬而上的闖軍悍卒劈落城下,滾燙的鮮血濺了他一臉。
然而,這隻是噩夢的開始。大順軍的火炮持續不斷地轟鳴,炮彈如同冰雹般砸落在關城各處。城樓一角被轟塌,碎石瓦礫如雨砸下;一段女牆被霰彈掃過,垛口後的守軍慘叫著倒下,再也沒能爬起來——“官軍亦被創,不複起!”城牆在持續的震動中呻吟,新的裂縫不斷蔓延。與此同時,黑色的潮水在炮火的掩護下,以更加瘋狂的氣勢湧來!無數雲梯再次搭上城頭,簡陋卻有效的盾車掩護著挖掘地道的工兵,試圖從根基處徹底瓦解這座孤城。
周遇吉如同一尊不知疲倦的戰神,在城頭各處奔走。哪裡出現險情,他的身影就出現在哪裡。他手中的戰斧已經卷刃,便奪過陣亡士兵的長矛繼續廝殺。他嘶啞的吼聲激勵著殘部:“頂住!為了大明!為了身後的父老!”每一次揮動兵器,都帶著千鈞之力,每一次怒吼,都試圖點燃將士們心中最後的熱血。明軍依舊在苦苦支撐!一架架雲梯被合力掀翻,帶著一串串慘嚎的身影砸落;新挖的地道被灌入沸水金汁,淒厲的叫聲從地下悶悶傳來;被轟開的缺口,在守軍用血肉和意誌的填補下,一次次被暫時堵住……
人力終有窮儘時。每一個倒下的守軍,都意味著防禦鏈條上又崩斷了一環。而城下,黑色的潮水似乎永無止境。闖軍踏著同伴的屍體,如同不知疲倦的工蟻,一波退下,傷亡慘重,立刻便有生力軍填上。巨大的兵力鴻溝,如同磨盤般冷酷地碾磨著守軍最後的血肉和意誌。每一次填補缺口,都伴隨著更多熟悉麵孔的消失;每一次擊退攀城的敵軍,都讓剩下的士兵喘息更加艱難,動作更加遲緩。周遇吉身邊的親兵越來越少,他身上的傷口越來越多,每一次揮舞兵器,都牽動著撕裂般的疼痛,沉重的疲憊感如同冰冷的鉛水,正一點點灌滿他的四肢百骸。
城頭那麵殘破的“周”字帥旗,在硝煙與朔風中獵獵作響,旗麵上布滿了箭孔和焦痕,卻依舊倔強地飄揚著,如同這孤城不屈的魂魄。然而,旗杆之下,浴血的身影已顯踉蹌。周遇吉拄著卷刃的戰斧,喘息著望向關外那依舊無邊無際的黑色營盤,又望向北方那片死寂的天空——大同的方向。沒有援兵的煙塵,沒有希望的號角,隻有絕望的冰冷,如同這晉北二月的寒風,深入骨髓。他知道,寧武關這盞殘燈,油儘燈枯,最後的搖曳,即將熄滅在黎明前最濃重的黑暗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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