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風如刀,卷過晉北蒼茫的群山,發出淒厲的呼號。寧武關,這座扼守雁門、屏護京畿的雄關,在崇禎十七年二月的酷寒中,如同一頭蟄伏的鋼鐵巨獸,沉默地矗立在萬山叢中。它並非孤城一座,在它險峻的臂彎裡,寧文堡、陽方堡、盤道梁堡等大大小小的衛星堡壘星羅棋布,如同巨獸身上探出的、帶著尖刺的附肢。這些堡壘依山就勢,互為犄角,本可相互支援,構成一張令進攻者望而生畏的死亡之網。
周遇吉駐馬關前,目光掃過遠處山脊上那些在寒風中瑟縮的堡壘輪廓。陽方堡的烽燧煙囪冰冷,盤道梁堡的垛口空無一人。他身後,是曆經代州血戰、僅存的數千殘兵,人人帶傷,甲胄殘破,疲憊已深入骨髓。兵力,太少了。若再分兵據守這些外圍堡壘,麵對李自成那數十萬如蝗蟲般洶湧而來的大順軍,無異於將一塊塊鮮肉投入餓狼之口,徒然被各個擊破,白白消耗這最後的元氣。
“傳令,”周遇吉的聲音在寒風中異常清晰,帶著一種斷腕的決絕,“寧文、陽方、盤道梁……所有外圍堡寨,即刻焚毀存糧、火器!守軍儘數撤回關內!一兵一卒,不得滯留!”命令冷酷而無奈。伴隨著幾處堡寨升起的滾滾濃煙和沉悶的爆炸聲,寧武關這隻巨獸,在強敵壓境前,主動收回了它向外探出的所有爪牙,將殘存的全部力量、最後一絲希望,都龜縮進了最堅硬的核心——寧武關主城那高聳的城牆之後。堡壘化為廢墟,隻留下焦黑的斷壁殘垣,無言地訴說著力量懸殊下的悲涼選擇。
二月十八日,沉重的戰鼓聲如同悶雷,自天際滾滾而來。黑色的潮水漫過山野,填滿了寧武關前每一寸土地。李自成的大纛在寒風中招展,數十萬大順軍森然的兵甲反射著陰冷的天光,肅殺之氣幾乎凝滯了空氣。一支打著白旗的小隊緩緩出列,為首者正是闖軍的軍師牛金星。他策馬來到關下一箭之地,仰頭望著城樓上那熟悉的身影,心中五味雜陳,卻不得不硬著頭皮,運足中氣喊道:
“周總兵!闖王仁義之師,順天應人!念將軍忠勇,不忍生靈塗炭!若肯開關歸順,必保將軍位極人臣,闔城軍民共享太平!何苦為那將傾之廈殉葬,徒令這雄關染血?”
城頭,周遇吉鐵甲凝霜,按劍而立。他冷峻的目光掠過牛金星,如同看一塊肮臟的破布,最終定格在遠處那杆闖王大旗上。回應牛金星的,隻有一聲震徹關山的怒喝,如同驚雷炸響:
“逆賊!休得狂吠!我周遇吉世受國恩,唯知儘忠死節!寧武關,便是爾等葬身之地!要戰便戰,何須多言!”話音未落,城頭一麵巨大的“周”字戰旗被猛地豎起,在朔風中獵獵狂舞,如同不屈的戰魂在咆哮!這麵戰旗,便是最徹底的回答。
勸降的幻想徹底破滅。李自成臉色陰沉,手中令旗狠狠揮下!
“攻城——!”
黑色的狂潮瞬間沸騰!無數大順軍士兵扛著簡陋的雲梯,推著臨時趕製的厚木衝車,在淒厲的號角與震天的呐喊聲中,如同決堤的洪流,向著寧武關那冰冷堅硬的城牆猛撲過去!
然而,迎接他們的,是來自地獄的咆哮!
“放!”周遇吉令旗所指,城頭各處炮位猛然爆發出震耳欲聾的怒吼!
那不是明軍常見的佛郎機或大將軍炮沉悶的轟鳴,而是來自寧遠侯處重金購得的拿破侖炮所特有的、尖銳刺耳的厲嘯!這些采用先進工藝鑄造的青銅炮身,賦予了炮彈驚人的初速和精準度!沉重的實心鐵彈如同死神的巨錘,劃破空氣,帶著恐怖的動能狠狠砸入密集的衝鋒人群!所過之處,血肉橫飛,殘肢斷臂與破碎的兵器一同拋向空中,瞬間犁開一道道觸目驚心的血肉胡同!緊接著,霰彈齊發!成千上萬的鉛子鐵砂如同灼熱的死亡風暴,呈扇麵橫掃城下!衝在最前麵的大順軍士兵如同撞上了一堵無形的、布滿尖刺的鐵牆,成片成片地倒下,慘叫聲被淹沒在震天的炮聲裡。
這僅僅是開始。當僥幸躲過炮火覆蓋的敵軍衝到城下,豎起雲梯,城垛後早已嚴陣以待的火銃手排槍齊射!硝煙彌漫,彈丸如雨。同時,滾木礌石轟然砸落,燒沸的金汁混合了毒物的滾燙糞便)兜頭澆下!城牆之下,瞬間變成了一個巨大的、沸騰的屠宰場!焦糊味、血腥味、硝煙味混合著金汁的惡臭,彌漫在冰冷的空氣中,令人窒息。
大順軍,這支從屍山血海中殺出的勁旅,早已不是當年的烏合之眾。他們凶悍,他們堅韌,他們在督戰隊的鋼刀驅趕下,踏著同伴層層疊疊、尚有餘溫的屍體,前赴後繼,如同不知疲倦的潮水,一波退去,一波又起!簡陋的雲梯一次次豎起,一次次被城頭伸出的長叉狠狠推翻;衝車在付出了巨大代價後,終於撞上城門,發出沉悶如巨獸心跳的撞擊聲,每一次撞擊都讓城牆微微顫抖。
戰鬥慘烈到了極致。連續四天四夜!寧武關的城牆如同被血洗過一般,城磚上布滿了刀痕、箭孔和灼燒的焦黑。城下,大順軍士兵的屍體層層堆積,幾乎與城牆的基座齊平,在嚴寒中凍成了可怖的屍山。鮮血浸透了關前的大地,又被無數雙腳踩踏成汙黑粘稠的泥沼。史載:“周遇吉悉力拒守,大炮擊殺賊萬餘”!這冰冷的數字背後,是真正的人間煉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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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日的黃昏,殘陽如血,映照著關前屍橫遍野的慘景。李自成策馬立於中軍高坡,望著那座在硝煙中依舊巋然不動、如同染血磐石般的雄關,臉色鐵青。連日攻城的挫敗和巨大的傷亡,像冰冷的毒蛇噬咬著他的信心。一股前所未有的動搖和寒意攫住了他。
“一個小小的寧武關……折損朕萬餘精銳……”他喃喃自語,聲音乾澀,“守將不過周遇吉一人,兵不過數千……竟如此難啃!若前方大同、宣府……再多幾個這樣的周遇吉,朕這幾十萬大軍……”他沒有說下去,但眼神中的恐懼和疲憊已無法掩飾。巨大的傷亡數字和堅城帶來的絕望感,讓他第一次對揮師北進、直搗黃龍產生了強烈的懷疑。一種“還沒到北京,老本就賠光了”的恐慌悄然滋生。他甚至開始萌生退意——是否該暫避鋒芒,退回陝西?
“陛下不可!”大將劉宗敏猛地出列,他盔甲染血,雙目赤紅,帶著一股被激起的凶性,“周遇吉已是強弩之末!我軍雖損兵折將,然其孤城困守,又能支撐幾時?若此時退兵,前功儘棄,更漲明軍氣焰!臣等願親率死士,再攻!不破寧武,誓不收兵!”其他將領也紛紛請戰,群情激憤。被挫敗激起的凶悍,壓倒了暫時的恐懼。
李自成看著麾下這些被激起血性的悍將,心中的退意被強行壓下。他深吸一口帶著血腥味的寒氣,眼中凶光再熾:“好!傳令各營,休整一夜!明日拂曉,集結所有精銳,給朕踏平寧武關!朕要親眼看著周遇吉的人頭!”
然而,就在大順軍厲兵秣馬,準備發動最後的、也是最凶猛的攻勢時,寧武關城頭,那曾經震耳欲聾、令敵膽寒的炮聲,卻詭異地沉寂了下來。
關城內,氣氛壓抑得如同凝固的鉛塊。中心炮位旁,幾名炮手圍著最後幾門尚能使用的拿破侖炮,臉上寫滿了絕望。炮管滾燙,硝煙尚未散儘,地上散落著空蕩蕩的木製彈藥箱。一個老兵顫抖著手,徒勞地在空箱底部摸索著,似乎想從木縫裡再摳出一顆霰彈。另一個年輕的炮手,失魂落魄地癱坐在地,看著自己因連續裝填而磨破出血、沾滿黑火藥的手掌。
“大人……沒了……全沒了!”負責軍械的千總踉蹌著跑到正在巡視城防的周遇吉麵前,聲音帶著哭腔,臉色慘白如紙,“火藥……鉛子……實心彈……連最後那點預備引火繩都用儘了!大炮……全啞火了!”
周遇吉的腳步猛地頓住。他緩緩轉過身,目光掃過那幾門沉默的、炮口還殘留著餘溫的巨獸,又看向城下遠處那片在暮色中如同黑色海洋般蠕動、正在集結的大順軍營盤。沒有炮火的壓製,明日……那數十萬被血腥激怒的餓狼,將再無阻礙地撲向這座失去獠牙的孤城!
寒風卷過關頭,吹動周遇吉染血的披風。他緊握佩劍的手,指節因用力而發白。那如磐石般堅毅的臉上,第一次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深沉的疲憊。寧武關的絕響,終究是……彈儘糧絕了。最後的時刻,在黎明前的至暗裡,無聲地迫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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