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十七年三月十九日的晨光,慘白得沒有一絲暖意。那一聲緊過一聲、如同泣血哀鳴的景陽鐘響,終究沒能喚來半個臣子,隻召來了催命的跫音。當“闖王萬歲!”的狂潮般的歡呼聲如同決堤的洪水,由遠及近,狠狠拍打在紫禁城最後的宮門上時,崇禎朱由檢最後一點帝王的矜持徹底崩潰。
“走!”他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嘶吼,枯瘦的手死死抓住王承恩的胳膊,指甲幾乎嵌進老太監的皮肉裡。兩人如同被獵犬追趕的兔子,跌跌撞撞衝出空蕩蕩的前殿,朝著皇宮後方那片象征著皇權至高點的煤山萬歲山)亡命奔逃!
倉皇!極致的倉皇!粗布袍子被荊棘劃破,沾滿露水和泥土。崇禎隻覺得腳下虛浮,眼前發黑,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肺腑撕裂般的灼痛。他左腳那隻早已磨破的舊布鞋,在奔過一片濕滑的石階時,猛地一滑,竟脫腳飛了出去!他一個踉蹌,差點撲倒在地,被王承恩死死架住。冰冷粗糙的石板瞬間刺痛了他赤裸的腳心,也刺痛了他僅存的、可悲的尊嚴。他顧不上尋找,甚至顧不上疼痛,赤著一隻腳,深一腳淺一腳,拖著灌了鉛般的雙腿,在忠心老仆的攙扶下,終於連滾爬爬地衝上了煤山之巔,衝到了那座孤零零矗立在晨風中的壽皇亭。
壽皇亭。他曾無數次在此憑欄遠眺,檢閱禦林軍操演,接受山呼海嘯般的“萬歲”。那時,他是這片山河的主宰,是受命於天的帝王!熹宗皇兄臨終前枯槁的麵容、那句沉重的囑托——“吾弟,當為堯舜!”——如同燒紅的烙鐵,在此刻狠狠燙進他混亂的意識!堯舜?他做到了嗎?他配嗎?眼前隻有硝煙彌漫、殺聲震天的都城,隻有空無一人的朝堂,隻有沾滿至親鮮血的雙手!巨大的諷刺和絕望如同冰水,澆滅了他最後一絲力氣。他頹然跌坐在亭子冰冷的石階上,劇烈地喘息著,赤著的左腳沾滿汙泥和草屑,狼狽地蜷縮著。
山下,紫禁城的方向,傳來宮門被巨木撞開的轟然巨響!緊接著是無數雜亂的腳步聲、興奮的呼喝聲、器物打砸的破碎聲!屬於他的時代,結束了。屬於朱明的宮闕,正在被踐踏。
崇禎緩緩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裡,最後一點屬於活人的光芒徹底熄滅,隻剩下一種萬念俱灰的、冰冷的死寂。他扶著王承恩顫抖的手臂,掙紮著站起身,踉蹌著走向壽皇亭旁那棵虯枝盤結、如同鬼爪般伸向灰白天空的老槐樹。樹下,枯草萋萋。
他默默解下腰間那條早已被汗水血水浸透、皺巴巴的粗布腰帶。動作異常緩慢,異常平靜,仿佛在進行一場莊重而絕望的儀式。他最後看了一眼山下那座正在被黑色潮水淹沒的、燃燒的紫禁城,看了一眼身邊老淚縱橫、跪倒在地的王承恩,眼中沒有任何留戀,隻有解脫般的空洞。
“陛下……!”王承恩發出一聲泣血的哀嚎,撲上來想抱住他的腿。
崇禎猛地一腳將他踹開,力道之大,讓老太監滾倒在地!他不再看任何人,將那條粗糙的布帶,用力拋過老槐樹最低矮、最粗壯的那根橫枝。布帶在風中微微晃蕩。
他踮起赤裸的、沾滿泥汙的左腳,踩上冰涼的石塊。雙手抓住布帶的兩端,用力拉緊,在脖頸上纏繞了一圈,打了個死結。粗糙的布帶摩擦著皮膚,帶來冰冷的觸感。他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混雜著硝煙、血腥和泥土氣息的冰冷空氣湧入肺腑。
熹宗的聲音仿佛又在耳邊響起:“吾弟……當為堯舜……”然後是周皇後泣血的控訴:“皆是陛下自取!”長平公主的慘叫,袁貴妃的哀嚎……無數張臉孔在黑暗中浮現、扭曲、破碎!
他猛地一蹬腳下石塊!
身體驟然懸空!巨大的下墜力量瞬間勒緊了脖頸!布帶深深陷入皮肉,窒息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所有意識!眼前金星亂冒,繼而迅速被無邊的黑暗吞噬!耳邊王承恩撕心裂肺的哭喊變得遙遠模糊,隻剩下自己喉骨被擠壓發出的、可怕的“咯咯”聲和血液衝上頭頂的轟鳴……
就在意識即將徹底沉入永恒的黑暗深淵之際!
“砰——!!!”
一聲震耳欲聾、撕裂空氣的銳響!如同驚雷在咫尺之間炸開!
崇禎隻覺得脖頸處那致命的、幾乎要勒斷他頸骨的巨大壓力驟然一鬆!身體失去支撐,沉重地向下墜落!後背狠狠砸在冰冷堅硬的地麵上,震得他五臟六腑都似移位!
“呃……咳!咳咳咳——!”新鮮空氣猛地湧入火燒火燎的喉嚨和肺葉,引發一陣撕心裂肺的嗆咳和劇痛!他蜷縮在地上,像離水的魚般拚命喘息、抽搐,眼前一片模糊的金星和黑暗交替閃爍。斷裂的布帶飄落下來,搭在他臉上。
怎麼回事?!
王承恩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呆了,哭聲戛然而止,驚恐地望向槍聲傳來的方向!
隻見老槐樹後方的亂石和荒草叢中,轉出幾個身影。為首一人,身形挺拔如鬆,身著玄色勁裝,外罩暗紋鎖子甲,麵容冷峻如刀削,正是寧遠侯李長風!他手中,一杆造型奇特的、槍管猶自冒著縷縷青煙的精鋼火銃,在晨光下閃爍著致命的寒光!方才那精準打斷布帶、救下崇禎性命的一槍,正是出自他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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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長風身後,是幾名同樣裝束精悍、眼神銳利的親衛,他們迅速散開警戒。
“陛下的戲,該收場了。”李長風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穿透冰層的冷冽和不容置疑的威嚴。他邁步上前,靴子踩在枯草上發出輕微的聲響,居高臨下地看著蜷縮在地上、因劇咳和缺氧而渾身痙攣、狼狽不堪的崇禎。
“李……李……”崇禎掙紮著想抬頭,想怒斥這亂臣賊子,喉嚨裡卻隻能發出破碎的氣音,眼前一片模糊。
“帶走。”李長風不再廢話,簡短下令。
兩名如狼似虎的親衛立刻上前,毫不客氣地將渾身癱軟、如同爛泥般的崇禎架了起來。另一人則扶起驚魂未定、幾乎虛脫的王承恩。
“侯爺……這……這是……”王承恩看著旁邊一塊平坦空地上,不知何時出現的一個巨大的、由堅韌帆布和藤條編織而成的球狀物,球體下方吊著一個巨大的柳條筐,筐下正燃燒著熊熊火焰,發出呼呼的聲響,熱浪撲麵而來。
“熱氣球。”李長風言簡意賅,率先跨入那巨大的柳條筐,“不想給李闖王當戰利品,就上來。”
崇禎被粗暴地架進筐內,癱軟在筐底,依舊劇烈地咳嗽著,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火辣辣的疼痛,意識在窒息後的眩暈和巨大的震驚中掙紮。王承恩也被攙扶上來,緊緊護在主子身邊。
火焰燃燒得更旺,發出巨大的呼呼聲。熱空氣迅速充盈球囊。巨大的球體開始劇烈地抖動、膨脹!
“起!”李長風一聲令下。
束縛的繩索被砍斷!
呼——!
熱氣球猛地一震,隨即在烈焰的推動下,掙脫了大地的束縛,開始緩緩上升!速度越來越快!
崇禎掙紮著,用儘全身力氣扒著柳條筐的邊緣,向下望去。
煤山在腳下迅速變小。壽皇亭,那棵差點終結他性命的老槐樹,都變成了微小的模型。整個北京城的景象如同畫卷般在眼前展開——內城多處濃煙滾滾,火光衝天,無數螞蟻般的黑色身影正湧入紫禁城那曾經象征著無上威嚴的金色宮殿群!那麵巨大的“闖”字旗,正被無數雙手簇擁著,插上了紫禁城最高的殿宇之巔!
他的江山!他的社稷!他的一切!正在烈火與歡呼中,被徹底碾碎、更迭!
“啊……嗬嗬……呃……”崇禎喉嚨裡發出意義不明的嘶吼,枯瘦的手指死死摳著粗糙的柳條,指甲崩裂出血也渾然不覺。淚水、鼻涕混合著臉上的血汙泥垢,肆意橫流。巨大的屈辱、不甘、憤怒和一種目睹自身徹底毀滅的極致痛苦,如同無數把鋼刀,狠狠攪動著他的五臟六腑!
李長風冷眼旁觀著腳下崩潰的帝王,如同在看一場早已預知結局的戲劇。他的目光投向東南方那廣闊無垠的天空和大地,聲音低沉,帶著一種掌控命運的漠然:
“看清楚了,陛下。這才是結局。屬於你的紫禁城,完了。”
他頓了頓,目光如電,掃過崇禎那張因痛苦而扭曲的臉:
“但屬於你的路……還沒完。好好想想,熹宗那句‘當為堯舜’,究竟是什麼意思。活著,才能贖罪。”他的話語冰冷,卻像重錘,狠狠砸在崇禎瀕臨崩潰的意識上。
熱氣球越升越高,強勁的晨風鼓動著巨大的球囊,帶著這奇異的組合——一個崩潰的皇帝,一個忠心的老奴,一個掌控棋局的侯爺——朝著東南方向,朝著那未知的命運,迅速飄離了這片燃燒的、正在改朝換代的土地。腳下,北京城的輪廓在硝煙中漸漸模糊,最終化為地平線上一抹濃重的、象征著舊時代終結的煙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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