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十七年三月十九日的黎明,死寂而冰冷。煤山的輪廓在東方初露的魚肚白中猙獰如獸脊。崇禎朱由檢枯坐在冰冷的龍椅上,乾清宮空曠得如同巨大的墓穴。昨夜的血腥氣尚未散儘,指尖仿佛還殘留著女兒溫熱血漿的黏膩觸感。然而,當第一縷慘白的晨光刺破窗欞,落在他染血的龍袍上時,一種比死亡更強烈的、名為“求生”的本能,如同冬眠蘇醒的毒蛇,猛地在他瀕死的軀殼裡昂起了頭!
“承恩!”他嘶啞的聲音在死寂中炸響,帶著一種近乎癲狂的急切,“酒!取酒來!”
老太監王承恩,這個唯一還守在身邊的忠仆,如同驚弓之鳥,連忙從角落的食盒裡哆哆嗦嗦捧出半壺冷酒和一個粗糙的瓷杯。崇禎一把奪過酒壺,也不用杯,仰起脖子對著壺嘴“咕咚咕咚”猛灌!冰涼的劣質燒刀子如同火線,從喉嚨一路燒灼到胃裡,卻奇異地暫時壓下了那啃噬骨髓的恐懼和絕望,點燃了一簇虛妄的火焰。
“換上!快!”他將空酒壺隨手一扔,指著旁邊早已準備好的一堆粗布衣裳——深灰色的棉袍,打著補丁的褲子,甚至還有一頂遮臉的破氈帽。王承恩手忙腳亂地替他剝下那身象征至尊也浸滿血汙的明黃龍袍,換上這身與乞丐無異的裝扮。粗糲的布料摩擦著皮膚,帶來一種屈辱又新奇的刺痛感。
“走!”崇禎一把抓起桌上那柄裝飾華麗卻已卷刃的佩劍,塞進粗布袍子下,聲音壓得極低,眼中閃爍著困獸般的光芒,“從朝陽門走!你……你領頭!就說……就說王太監奉旨出城公乾!快!”他點了幾十個還算忠心的、同樣換上便服、麵無人色的太監。
一行人如同鬼魅,在晨光微熹的宮巷間穿行,腳步急促而慌亂。宮城之外,北京內城早已是人間地獄。街道上狼藉不堪,散落著丟棄的包袱、破碎的家什,偶爾還有倒斃的屍體。濃煙從多處民宅升起,空氣中彌漫著焦糊、血腥和一種末日來臨前的詭異死寂。零星的哭喊和亂兵的呼喝從遠處傳來,更添驚悚。崇禎將氈帽壓得極低,混在幾十個同樣惶恐的太監中間,深一腳淺一腳地朝著朝陽門方向奔去。
朝陽門高大的城樓在晨霧中顯出輪廓。城門口,守門的士兵比平日多了數倍,個個盔歪甲斜,臉上混雜著疲憊、驚惶和一種麻木的凶狠。長槍如林,堵死了本就狹窄的城門甬道。
“開門!快開門!”王承恩硬著頭皮上前,努力挺直腰板,尖著嗓子,試圖拿出昔日大太監的威勢,“咱家奉旨出城公乾!軍情緊急!耽誤了差事,你們吃罪不起!”
守門的一個把總模樣的小軍官,臉上橫著一道刀疤,斜著眼打量著這群形容鬼祟的“太監”,又瞥了一眼他們身後那些穿著同樣破爛、眼神躲閃的“隨從”,嘴角扯出一絲冷笑:“奉旨?旨意在哪兒?眼下是什麼時辰?城門戒嚴!天亮之前,天王老子來了也不開!想出去?等太陽曬屁股了再說!”
“放肆!”王承恩色厲內荏地嗬斥,“咱家是司禮監掌印王承恩!你……”
“王承恩?沒聽過!”刀疤臉不耐煩地打斷,手按上了腰刀刀柄,“再聒噪,休怪老子不客氣!滾回去!等天亮!”
崇禎混在人群中,看著王承恩交涉無果,心頭那股虛妄的火焰瞬間被潑了盆冰水!巨大的恐慌和屈辱讓他渾身發冷!他猛地一咬牙,眼中凶光畢露,對著身邊那些早已嚇得腿軟的太監們,從牙縫裡擠出命令:“給朕……衝!奪門!”
主子一聲令下,求生的本能壓倒了恐懼!幾十個太監如同被逼入絕境的耗子,發出一片絕望的嘶喊,竟真的一窩蜂朝著緊閉的城門和守衛的長槍陣衝了過去!他們赤手空拳,用身體去衝撞、去撕扯!
“反了!反了!有內亂!!”刀疤臉守將先是一愣,隨即發出驚怒的咆哮!城頭上的士兵早已如同驚弓之鳥,聽到“內亂”二字,想也不想,幾門黑洞洞的虎蹲炮口瞬間調轉方向!
“轟!轟!轟!”
震耳欲聾的炮聲在狹窄的城門洞內炸響!火光迸射!巨大的氣浪裹挾著致命的鐵砂碎石,如同死神的鐮刀,狠狠掃向衝在最前的太監人群!
“噗嗤!噗嗤!”
“啊——!”
慘叫聲、骨肉碎裂聲瞬間蓋過了一切!衝在前麵的十幾個太監如同被狂風掃過的落葉,瞬間被撕成了碎片!殘肢斷臂混合著滾燙的血雨肉塊,如同潑墨般濺滿了城門洞兩側冰冷的青磚!濃重的血腥味和硝煙味瞬間彌漫開來!
崇禎被巨大的氣浪和飛濺的血肉狠狠掀翻在地!粗布袍子被血水浸透,臉上也沾滿了溫熱粘稠的液體!他驚恐地抬頭,看到眼前那如同屠宰場般的慘景,看到王承恩連滾爬爬、滿臉是血地撲過來死死護住他,看到幸存的太監們如同受驚的兔子般尖叫著向後潰退!恐懼如同冰冷的巨手,瞬間攥緊了他的心臟,碾碎了他最後一絲突圍的妄想!他手腳並用,在血泊和碎肉中狼狽不堪地向後爬去,被王承恩和幾個嚇傻的太監拖拽著,倉惶逃離了這地獄般的朝陽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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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純臣……成國公朱純臣!”崇禎癱坐在遠離城門的街角陰影裡,劇烈地喘息著,如同一條離水的魚。巨大的挫敗感之後,一個名字如同閃電般劈入他混亂的腦海!朝陽門是成國公朱純臣的防區!他是世襲罔替的國公,是勳貴之首,是朕最信任的臣子之一!
絕望中,這點微光如同救命稻草!崇禎眼中重新燃起一絲病態的希望。“走!去成國公府!”他掙紮著爬起,帶著僅存的十幾個驚魂未定的太監,繞開大路,專挑僻靜的小巷,深一腳淺一腳,朝著位於城東的成國公府邸奔去。粗布袍子被汗水、血水和露水浸透,緊緊貼在身上,冰冷刺骨。
成國公府那氣派的朱漆大門緊閉著,門口的石獅子在晨光中沉默。崇禎示意王承恩上前叫門。沉重的門環敲擊聲在死寂的清晨格外刺耳。
許久,側門上方才開了一個巴掌大的小窗,露出一張睡眼惺忪、帶著不耐煩的門房老臉。
“誰啊?大清早的!找死啊!”
“放肆!”王承恩強壓怒火,尖聲道,“快開門!有要事麵見國公爺!”
門房揉了揉眼睛,看清外麵是一群形容狼狽的“乞丐”,更加不耐煩:“國公爺?不在!”
“不在?去哪了?!”崇禎按捺不住,擠到門前嘶聲問道,粗布帽子下露出的半張臉因急切而扭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