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房被這氣勢洶洶的“乞丐”嚇了一跳,嘟囔道:“赴……赴宴去了!昨兒個晚上就去了!還沒回呢!”說罷,“啪”地一聲關上了窺窗,留下門外一片死寂。
赴……宴……去了?
崇禎如遭雷擊,僵立在原地。這四個字,像四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的心上!北京城破在即!李闖大軍兵臨城下!他朱純臣,肩負守城重任的國公爺,竟然……赴宴去了?!一股巨大的荒謬感和被徹底愚弄的狂怒,如同火山般在他胸中爆發!他想嘶吼,想拔劍劈開這扇門,卻隻覺得渾身冰冷,所有的力氣都被瞬間抽乾!喉嚨裡發出“嗬嗬”的怪響,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王承恩看著主子搖搖欲墜的樣子,老淚縱橫,連忙攙扶住他。最後一點希望的火苗徹底熄滅,隻剩下冰冷的灰燼。崇禎像一具被抽走了靈魂的木偶,任由王承恩攙扶著,麻木地、踉蹌地走向最後可能還有一絲縫隙的——安定門。
安定門高大的拱券在晨光中顯得異常沉重。城門緊閉,巨大的鐵製門閘如同沉默的巨獸,死死咬合著。幾個守門的士兵遠遠看到這群失魂落魄的“流民”靠近,立刻警覺地舉起了長槍。
崇禎沒有再讓王承恩上前交涉。他掙開攙扶,一步步走到那冰冷巨大的門閘前。他伸出枯瘦顫抖的手,用儘全身力氣去推,去撞!粗布包裹的肩膀狠狠撞在冰冷的鐵木上,發出沉悶的響聲!紋絲不動!他又抽出袍下的佩劍,瘋狂地去撬那沉重的鐵鎖和門閂!劍刃在精鐵上劃出刺耳的聲音,迸出點點火星,卻隻留下幾道淺淺的白痕!這門閘,如同焊死在地獄之門上,斷絕了他最後一條生路!
天,徹底亮了。慘白的陽光無情地灑落,照亮了他粗布袍子上乾涸的血跡和汙泥,照亮了他因絕望和瘋狂而扭曲的臉,照亮了眼前這扇紋絲不動的、巨大的死亡之門。
“嗬……嗬嗬……”崇禎鬆開手中的劍,任由它“當啷”一聲掉落在地。他靠著冰冷刺骨的門閘,身體緩緩滑落,癱坐在肮臟的地上。一夜的奔逃、殺戮、恐懼、屈辱、絕望……如同無數座大山,終於徹底壓垮了他。所有的力氣,所有的念頭,都消失了。隻剩下一種深入骨髓的、麻木到極致的疲憊。他放棄了。
王承恩和僅存的幾個太監圍攏過來,看著癱坐在地、眼神空洞、形同槁木的主子,無聲地哭泣著。
崇禎緩緩抬起頭,目光穿過太監們襤褸的衣衫,投向那座在晨光中依舊巍峨、卻已不再屬於他的紫禁城。他的“家”,他的牢籠,他的墳墓。
“回……宮……”他喉嚨裡滾出兩個沙啞破碎的字。
當一行人如同行屍走肉般,再次穿過混亂狼藉的街道,回到紫禁城前殿那巨大的、空曠的廣場時,日頭已經升高。金色的陽光灑在漢白玉的丹陛和蟠龍柱上,卻驅不散那深入骨髓的寒意和死寂。
崇禎推開攙扶,搖搖晃晃地走到那口象征著帝王至高權威、隻在最重大典禮或最危急時刻才會敲響的景陽鐘前。鐘體冰冷,銘刻著古老的紋飾。他伸出枯瘦的手,撫摸著冰冷的青銅,仿佛在撫摸自己冰冷的心。
“敲……”他嘶啞地命令王承恩,“召集……百官……”
王承恩含著淚,和另一個太監合力,推動那根沉重的、裹著紅綢的鐘杵。
“當——!”
第一聲鐘響,雄渾而悲愴,如同垂死巨獸的哀鳴,在空曠的紫禁城上空驟然炸開,遠遠蕩開!驚起了殿角棲息的幾隻灰鴿,撲棱棱飛向遠方。
崇禎倚著蟠龍柱,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前殿那巨大的、空無一人的廣場入口。風吹過,卷起幾片枯葉。
“當——!”
第二聲鐘響,更加沉悶,帶著一種不祥的預兆。殿宇深處,似乎有受驚的鳥雀撲騰。
沒有腳步聲。沒有人影。
崇禎的身體開始無法抑製地顫抖起來。
“敲!給朕用力敲——!!”他猛地發出一聲野獸般的咆哮,枯瘦的手指死死摳進冰冷的蟠龍浮雕!
“當!當!當!當!當——!”
王承恩和太監們用儘全身力氣,發瘋般地撞擊著那口巨鐘!鐘聲一聲緊似一聲,一聲悲過一聲!如同最淒厲的挽歌,瘋狂地、絕望地、一遍又一遍地在這座即將傾覆的帝國心臟上空回蕩!撞擊著冰冷的宮牆,撞擊著空曠的殿宇,撞擊著北京城每一個角落!
鐘聲如潮,席卷全城。
然而,前殿那巨大的廣場,始終空蕩蕩。
丹陛之上,蟠龍柱下,隻有那個穿著粗布破袍、形容枯槁如同乞丐的身影,在一聲緊過一聲的喪鐘聲裡,如同一尊被徹底遺忘、正在風化的石像,一寸寸,一寸寸,佝僂了下去。他最後的目光,越過空無一人的廣場,投向宮門外那片喧囂升騰的煙火和越來越近的、震天的“闖王萬歲”的歡呼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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