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十七年五月初二,北京城淪入異族之手的第一個清晨。天色灰蒙,鉛雲低垂,壓得人喘不過氣。昔日莊嚴肅穆的皇城,此刻充斥著異族腔調的呼喝、戰馬的嘶鳴以及零星抵抗被鎮壓的慘叫聲。空氣中彌漫著硝煙、血腥,還有一種陌生的、帶著皮革與膻味的異族氣息。
宣武門外僻靜處,兩輛不起眼的青布騾車早已等候多時。李長風(李黑子)一身粗布短打,麵容冷峻,警惕地掃視著周圍。他掀開車簾,低聲催促“老四,快上車!”
化名朱老四的崇禎,最後望了一眼那在晨霧中若隱若現的紫禁城角樓。沒有留戀,隻有一種被徹底剝離的麻木和深不見底的疲憊。他穿著和車夫無異的破舊棉襖,身形佝僂,仿佛一夜之間老了二十歲。他沉默地鑽進車廂,裡麵坐著同樣粗布荊釵、麵無人色的周皇後和太子朱慈烺、永王朱慈炤、定王朱慈炯。孩子們緊緊依偎著母親,眼中滿是驚恐,如同受驚的幼獸。沒有言語,隻有車輪碾過石板路發出的單調而沉重的轆轆聲,碾碎了最後的帝王幻夢,駛向未知的南方。
他們混跡於無數倉惶南逃的車馬人流之中,沿著京杭大運河這條帝國的血脈,一路向南。起初,還能見到一些尚算完整的村落和城鎮是氣氛壓抑,人心惶惶。越往南行,景象便越是觸目驚心。
進入河南地界,仿佛踏入了另一個世界,一個被戰火、饑荒和瘟疫反複蹂躪、徹底遺棄的人間煉獄。
運河本身,這條曾經千帆競發、漕運繁忙的黃金水道,如今死寂得可怕。渾濁的河水裹挾著大量漂浮的雜物、破爛的家具、朽爛的木板、甚至偶爾能看到腫脹發白的浮屍,被水泡得麵目全非,無聲地隨波逐流。幾隻烏鴉停在浮屍上,貪婪地啄食著,發出刺耳的聒噪。兩岸的纖道早已荒廢,長滿了半人高的枯黃蒿草,在風中發出嗚咽般的聲響。
騾車沿著坑窪不平的官道艱難前行。朱老四透過車簾縫隙向外望去,目光所及,儘是焦土。
路過一個曾經應是頗為富庶的集鎮。如今,隻剩下斷壁殘垣。燒得焦黑的房梁如同巨獸的肋骨,猙獰地刺向灰暗的天空。殘破的土牆上,布滿了刀劈斧砍和箭矢留下的孔洞,無聲訴說著這裡曾發生過的慘烈搏殺。街道上積著厚厚的灰燼和瓦礫,一陣風吹過,卷起黑色的塵埃,如同下了一場不祥的雪。沒有炊煙,沒有人聲,隻有幾隻瘦骨嶙峋的野狗,在廢墟間翻找著什麼,發出低低的嗚咽。一處半塌的祠堂門口,散落著幾具早已風乾成黑色的骸骨,空洞的眼窩茫然地望著天空。其中一個幼小的骨架,還保持著蜷縮在母親懷裡的姿勢。
行至一片開闊的田野。本應是麥浪翻滾的時節,眼前卻隻有龜裂板結的黃土,寸草不生!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在這片死寂的田野上,散落著無數森森白骨!有的完整,有的散亂,在烈日下泛著刺眼的慘白。烏鴉和禿鷲成群地盤旋、起落,啄食著骨頭上殘留的最後一點筋肉。朱老四甚至看到一處田埂下,幾具骸骨以一種扭曲的姿態糾纏在一起,旁邊還散落著生鏽的鋤頭和斷裂的木叉一顯然是在爭搶什麼時同歸於儘。
在一個勉強還有幾間破屋的村落邊緣,他們目睹了人性崩塌的終極慘劇。一個形如骷髏的男人,抱著一個同樣瘦得隻剩一把骨頭的嬰孩,呆滯地坐在路邊。他的眼神空洞,仿佛靈魂早已離體。旁邊,另一個蓬頭垢麵的婦人,正死死盯著男人懷裡的孩子,眼睛閃爍著一種近乎野獸的,令人膽懼的綠光。她手裡緊緊攥著一塊黑乎乎、看不出形狀的東西。不遠處,一個土灶冒著微弱的青煙,鍋裡翻滾著渾濁的湯水,幾根細小的骨頭在湯裡沉浮……空氣中飄來一股難以形容的、混合著腥氣和焦糊的怪味。駕車的李黑子猛地一甩鞭子,騾車加速衝過了這片地獄般的景象。車廂內,周皇後死死捂住嘴,發出壓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嗚咽,淚水洶湧而出。孩子們嚇得渾身發抖,將頭深深埋進母親懷裡。朱老四臉色慘白如紙,胃裡翻江倒海,他死死抓住車框,指節因用力而發白,指甲幾乎要摳進木頭裡。
災難遠不止於此。一日午後,天色驟然昏暗下來。不是烏雲,而是由無數飛蟲組成的、遮天蔽日的恐怖陰雲!蝗蟲!數以億計的蝗蟲,如同黑色的風暴,呼嘯著席卷而來!它們落在樹上,瞬間將僅存的綠葉啃噬一空,隻剩下光禿禿的枝椏;它們落在田野,所過之處,連草根都被啃儘,隻餘下沙沙的、令人頭皮發麻的咀嚼聲;它們甚至撲向騾車,撞在車篷上劈啪作響,有幾隻鑽進了車廂,引起一片驚恐的尖叫。蝗群過後,天地間一片死寂的枯黃。一個老農跪在被啃得精光的田壟上,雙手捧起一把混雜著蝗蟲屍體和蟲卵的泥土,仰天發出一聲淒厲得不似人聲的哀嚎,隨即撲倒在地,再無動靜。那絕望的哭嚎,如同利刃,狠狠刺穿了朱老四的耳膜。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官道旁,隨處可見倒斃的屍體,餓得隻剩骨架。更多的,是還“活著”的人。他們衣衫襤褸,形銷骨立,如同移動的骷髏。眼神渾濁麻木,沒有任何生氣,隻是本能地向著可能有食物的地方蠕動。一個瘦小的孩子,趴在一具剛死不久的屍體旁,伸出枯枝般的小手,徒勞地想從母親冰冷的懷裡再汲取一絲溫暖。一個老人,靠在一堵斷牆下,手裡緊緊攥著一小把觀音土(一種白色粘土,饑餓時充饑,但無法消化),正艱難地、一點一點地往嘴裡塞,嘴角溢出白沫。看到騾車經過,幾個災民眼中陡然爆發出駭人的光芒,如同餓狼般撲上來,伸出烏黑肮臟的手,發出含混不清的乞討聲“行行好…給口吃的…觀音土…也行…”李黑子麵色冷硬,揮動馬鞭驅趕,鞭梢抽在皮包骨的手臂上,發出沉悶的響聲,那些人卻仿佛感覺不到疼痛,依舊執拗地伸著手。
朱老四坐在顛簸的車廂裡,透過簾隙看著這一切。那些麻木絕望的臉孔,那些倒斃路旁的骸骨,那些易子而食的慘劇,那些被蝗蟲吞噬的最後的希望……如同無數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的心上。這不是天災!這不僅僅是流寇的罪孽!這是他治下十七年的江山!是他朱由檢的江山!
“朕…朕的子民…”他喉嚨裡發出破碎的呻吟。一股巨大的、無法承受的罪惡感,如同冰冷的鐵箍,死死勒住了他的心臟,越收越緊。
他想起了那些堆積如山的奏章河南大旱,赤地千裡,請減免賦稅,開倉賑災…
他想起了自己的朱批“軍餉孔急,著地方有司自行籌措,不得延誤!”
他想起了那些被自己斥為“危言聳聽”、“邀名買直”的言官奏疏…
他想起了為了遼東戰事、為了圍剿流寇,一次次加征的遼餉、剿餉、練餉…如同抽髓吸血的螞蟥,死死叮在早已奄奄一息的百姓身上!他想起了自己坐在乾清宮溫暖的龍椅上,聽著臣子們粉飾太平的奏報,以為天下雖亂,根基尚在…
“自行籌措…不得延誤…”朱老四喃喃重複著這八個字,每一個字都像一把鈍刀在剜他的心。地方官為了完成這催命的“籌措”,會如何變本加厲地盤剝?會如何將最後一點活命的糧食從災民口中奪走?那些易子而食的母親,那些啃食觀音土的老人,那些倒在路邊的孩子…他們臨死前的絕望目光,是否都在無聲地控訴著他這個坐在金鑾殿上的天子?!
“是朕…是朕逼反了他們…”一股腥甜猛地湧上喉嚨,他死死咬住嘴唇,硬生生咽了下去……
喜歡明風再起請大家收藏:()明風再起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