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嶺城頭的雪,被炮火融化了又凍結,凝結成一層暗紅色的冰殼,踩上去發出令人牙酸的“咯吱”聲。多爾博站在城樓垛口後,荷蘭精鋼打造的胸甲冰冷地貼著他的前胸,上麵布滿了鉛彈撞擊留下的凹痕和劃痕。他透過彌漫的硝煙,望向城外那片被死亡籠罩的土地。
目之所及,已非昔日開闊的雪原。數不清的李軍士卒,像紅色的蟻群,在雪地上蠕動著,正用凍得通紅的手、鐵鍬、甚至門板,將一筐筐凍土、碎石,還有從周邊村堡拆下的梁木、磚瓦,瘋狂地堆砌在離城牆不到三百步的地方。一座土石混合的、醜陋而巨大的小山,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拔地而起,像一條匍匐的惡龍,猙獰地指向鐵嶺的心臟。
“轟——!”
“轟隆——!”
沉悶而持續的炮擊聲,如同來自地獄的鼓點,從未停歇。炮彈劃過鉛灰色的天空,帶著尖銳的死亡呼嘯,不斷砸在城牆上、城樓頂、甚至越過城牆落入城內。每一次爆炸,都伴隨著磚石碎裂的巨響和守軍壓抑不住的慘呼。城牆上新添的缺口越來越多,碎石和凍土簌簌落下。多爾博能清晰地感覺到腳下傳來的震動。
“貝勒爺!小心!”親兵猛地將他撲倒。
“轟!”
一發炮彈幾乎擦著城樓飛簷掠過,狠狠砸在後方一座民居的屋頂,瞬間火光衝天,木屑與瓦礫四濺,夾雜著婦孺驚恐的哭喊。
多爾博推開親兵,抹去濺到臉上的雪泥和不知是誰的血點,眼神更加冰冷。他看向城外那座不斷“生長”的土山山頂,幾門沉重的大將軍炮已經就位,炮口正緩慢而精確地調整著角度,對準了城內守軍集結的區域和僅存的幾座糧倉!那是李軍真正的殺招!一旦這座炮山完全築成,居高臨下的炮火將覆蓋城內每一個角落,鐵嶺將再無險可守!呂俊生吸取了上次冒進的教訓,用這種鈍刀子割肉的方式,一點點磨碎鐵嶺的骨頭。
“孔有德!”多爾博聲音嘶啞地吼道。
“末將在!”孔有德頂著滿頭的灰土跑過來,他身上的蟒袍早已破爛不堪。
“集中所有紅夷炮!給我轟!轟那個土山!就算轟不平,也要打斷他們的手腳!絕不能讓他們把更多的炮推上去!”多爾博指著城外,手指因用力而微微顫抖。
“嗻!”孔有德領命,轉身對著炮位聲嘶力竭地吼叫,“東麵炮隊!目標——敵築土山!三發急速射!放!”
鐵嶺城頭殘存的二十餘門紅夷炮再次發出怒吼,沉重的炮彈呼嘯著砸向那座正在堆砌的土山。土石飛濺,正在勞作的李軍民夫和兵士被炸得血肉橫飛。然而,李軍的炮火立刻進行了更加凶猛的反擊,壓製城頭火力。同時,更多的民夫在督戰隊的驅趕下,如同麻木的工蟻,前仆後繼地湧上土山,填補著炮火留下的缺口。他們穿著單薄的棉衣,在嚴寒和死亡的夾縫中奮力揮動著工具,動作雖然有些僵硬,但那股子埋頭苦乾的勁頭,卻透著一股令人心驚的……心甘情願?
“貝勒爺,您看那些民夫……”尚可喜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乾澀,他指著城外一個方向。
多爾博順著望去。隻見土山腳下,幾個凍得瑟瑟發抖的老農,正合力抬起一塊巨大的條石。旁邊一個年輕的李軍校尉,竟脫下自己身上半舊的棉襖,硬是披在其中一個老農身上,還用力拍了拍對方的肩膀,似乎在說著什麼鼓勵的話。那老農愣了一下,隨即渾濁的老眼裡竟湧出淚花,更加賣力地乾了起來。旁邊一群運送土筐的婦人,雖然麵色憔悴,但彼此攙扶,互相鼓勁,眼神裡沒有麵對滿洲兵時的恐懼和麻木,反而有一種……近乎虔誠的堅韌?
這一幕,像一根冰冷的針,猝不及防地刺入了多爾博的眼簾,更深深紮進了他的心底。他見過太多被鞭子驅趕著勞作的漢民,他們的眼神是空洞的,動作是機械的,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怨毒和絕望。而眼前這些人……他們疲憊,他們恐懼炮火,但那股子從骨子裡透出的、為李軍效力的乾勁,做不得假!那是……民心?
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瞬間蓋過了甲胄的冰冷,從多爾博的脊背竄起。他下意識地握緊了腰間的劍柄,指節發白。他強迫自己移開目光,聲音低沉而疲憊:“傳令孔有德,調一隊死士,入夜後襲擾土山,燒毀他們的器械!”
“嗻!”
入夜,炮火稀疏了一些,但鐵嶺城並未獲得喘息。城內多處燃起大火,那是被精準炮擊命中的糧倉和民居。刺鼻的焦糊味、傷兵痛苦的呻吟、失去家園者的哭泣,以及遠處土山方向隱隱傳來的、李軍督促民夫夜以繼日勞作的號子聲,交織成一首絕望的夜曲。
多爾博沒有回行轅。他靠在一段相對完好的城牆內側,冰冷的磚石透過甲胄傳來寒意。他摘下那頂沾滿血汙的暖帽,任由寒風拂過他汗濕的額發。連日激戰和巨大的精神壓力,讓這個十七歲的少年臉上布滿了超越年齡的疲憊和滄桑。他掏出懷中那個蘇泰親手繡製的香囊,上麵精巧的並蒂蓮圖案在昏暗的火光下有些模糊。他緊緊攥著,仿佛那是無邊黑暗中的唯一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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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陣熟悉的、輕而急促的腳步聲傳來,伴隨著淡淡的藥草清香。蘇泰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湯藥,繞過幾處燃燒的殘骸,走到他身邊。她明亮的眼眸裡布滿了血絲,臉上沾著煙灰,火紅的狐裘下擺也被燒焦了一塊,但她的腰杆依舊挺得筆直。
“多爾博,把藥喝了。”她的聲音有些沙啞,卻異常堅定。
多爾博接過碗,滾燙的藥汁灼燒著他的喉嚨,卻暖不了那顆冰冷的心。他沉默著。
蘇泰挨著他坐下,目光投向城外那片在夜色中依舊有火把移動、如同巨大墳塚的土山方向。她沉默了片刻,然後輕輕開口,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敲打在多爾博緊繃的神經上:
“你看到了,不是嗎?”她沒有回頭看他,“城外的那些人,那些漢民。他們不是在鞭子下乾活,他們是心甘情願在給李家軍築山,搬石頭,運炮彈……甚至是在為他們拚命。”
多爾博握著藥碗的手猛地一緊。
“這不是第一次了,”蘇泰的聲音帶著一種洞察世事的悲憫,“從我們進入中原,不,也許從更早開始……民心,就不在我們這邊了。我們靠刀馬征服了他們的土地,卻從未征服過他們的心。我們把他們當奴才,當牲口,當可以隨意驅策的牛馬。可李家軍……他們喊的是‘驅逐韃虜,恢複中華’,他們給田,免賦,讓漢人當家作主……你告訴我,換做你是他們,你會選誰?”
她終於轉過頭,那雙映著城下火光的杏眼,直視著多爾博深潭般的眸子,帶著前所未有的懇切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痛楚:
“多爾博,你比誰都清楚,你的血管裡,流著誰的血!你不是愛新覺羅·多爾博!你是李長風和烏蘭格格的兒子!你身上有一半是漢人的血,一半是我們蒙古人的血!你為誰而戰?為了那個把你當作棋子、當作最後一塊擋箭牌的、早已分崩離析的滿洲朝廷?為了一個注定要沉沒的姓氏,在這鐵嶺城頭流儘最後一滴血,玉石俱焚?”
她的聲音微微發顫,卻更加用力:“值得嗎?為了一群把你當作異類、當作工具的人?為了一個虛無縹緲的‘忠’字,葬送掉自己,也葬送掉……我們的未來?”
“住口!”多爾博猛地低吼出聲,像一頭受傷的孤狼。他霍然站起,手中的藥碗“啪”地一聲摔碎在冰冷的磚地上,褐色的藥汁濺濕了他的戰靴。他胸膛劇烈起伏,雙眼因激動和某種被刺穿的痛楚而布滿血絲,死死地盯著蘇泰。
“我是大清國的和碩貝勒!我是多爾袞的兒子!”他幾乎是咬著牙,一字一頓地吐出這句話,像是在說服蘇泰,更像是在說服自己那顆早已動搖的心,“我受大清養育之恩,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城在人在,城亡人亡!這是軍人的本分!是愛新覺羅子孫的宿命!什麼血脈?那不過是……不過是……”
他“不過是”後麵的話,卻怎麼也說不出口了。李長風那雙銳利如鷹隼的眼睛,烏蘭格格溫柔又哀傷的麵容,不受控製地在他腦海中翻騰。他猛地背過身去,肩膀幾不可察地顫抖著,麵向城外那片被火光照亮的、如同巨獸獠牙般的土山,留給蘇泰一個冰冷而決絕的背影。夜風卷起他染血的貂裘,獵獵作響。
蘇泰看著他劇烈起伏卻異常孤獨的背影,眼中的光芒一點點黯淡下去,最終化作一聲悠長的、帶著無儘悲涼的歎息。她沒有再說話,默默地站起身,收拾起地上的碎碗,轉身,一步步走進城內更深沉的黑暗和哀嚎之中。
多爾博依舊僵立在那裡。城外,李軍土山上,幾門新推上去的大將軍炮開始了新一輪的試射,巨大的轟鳴聲震得他腳下的城牆都在呻吟。炮彈帶著淒厲的尖嘯,劃過漆黑的夜空,精準地落入城內某處,再次引發一片衝天的火光和更加淒厲的哭喊。
那哭喊聲,如同無形的鞭子,狠狠抽打在他的靈魂上。蘇泰的話語,城下民夫的身影,血脈的真相,守土的誓言……無數矛盾的聲音在他腦海中激烈地碰撞、廝殺。他緊緊攥著手中那個蘇泰繡的香囊,仿佛那是他在驚濤駭浪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出“咯咯”的輕響,幾乎要將那柔軟的布料捏碎。
冰冷的月光,艱難地穿透濃厚的硝煙,吝嗇地灑在少年將軍孤獨挺立的肩頭,映照著他臉上那深不見底的掙紮與迷茫。鐵嶺城在炮火中痛苦地顫抖著,如同他此刻瀕臨崩潰的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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