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城下的凍土被炮火翻犁了數遍,裸露的土壤呈現出一種暗紅的色澤,像是大地被撕開的傷口,在初冬的寒風中凝結成猙獰的痂。硝煙與血腥氣混雜成一種刺鼻的霧靄,籠罩著四野,連夕陽都被染成了渾濁的紫紅色。李長風站在臨時搭建的木質觀測台上,手中的黃銅望遠鏡微微顫抖——不是因為恐懼,而是憤怒。鏡片上濺著的幾點泥汙,仿佛是他心頭滴落的血。
三天前那個火光衝天的夜晚,如同惡鬼的獠牙,至今仍啃噬著他的五臟六腑。薩哈廉率領的十七人刺客團,竟像地府鑽出的幽魂般突破三重防線,用浸滿火油的棉絮與火藥,將城南糧倉化作衝天火炬。雖然那些紮著金錢鼠尾辮的死士最終被亂槍釘死在焦土上,但這場羞辱性的襲擊徹底點燃了李長風的怒火。他至今記得那個被生擒的刺客頭目臨死前的獰笑:“大將軍說,漢人的糧食,隻配喂馬!”
“全軍聽令!”他的聲音通過鐵皮喇叭傳遍軍營,因極度憤怒而帶著金屬摩擦般的嘶啞,“今日必破西安!城破之後,三日不封刀!”
命令如山崩般砸向全軍,激起一片壓抑的驚呼。自從十五年前在喜峰口建軍以來,“不掠民宅,不辱婦孺”八字始終是血寫的鐵律。幾個跟著李長風從河南起義的老兵下意識地握緊了槍杆,指節泛白。此刻的李長風雙目赤紅如噬人猛虎,額角青筋突突跳動,顯然已失去往日的冷靜。
參軍劉銘樞急忙扯住他的披風:“大都督三思!西安城內二十萬百姓何辜?如此恐失天下民心啊!”
“民心?”李長風猛地轉身,披風在風中獵獵作響,“若不是城內細作接應,薩哈廉怎能精準找到糧倉?那些商戶白日給我們賣糧,夜裡給清妖遞消息!既然西安百姓選擇幫清妖,就要承擔後果!”他一把推開勸諫的參軍,鑄鐵般的手指向巍峨城牆:“號炮!”
三聲號炮震裂晨霧,總攻開始了。
王小虎的炮營率先發難。三百門重炮分作三個波次輪番齊射,後裝線膛炮的轟鳴聲震得大地顫抖。新式的黃火藥爆破彈劃破長空,在青灰色的城牆上炸開無數朵死亡之花。明代修建的城牆果然名不虛傳——以糯米汁混黏土夯築的牆芯,外層再砌以巨磚,竟能在炮火中保持主體結構的完整。每發炮彈隻能在牆麵留下尺餘深的坑窪,飛濺的磚屑如雨般落下。
“換燃燒彈!”王小虎怒吼著抹去臉上的黑灰。炮手們迅速更換彈藥,帶著火焰的炮彈如流星般砸向城頭,立即在垛口間燃起一片火海。裹著油布的箭垛熊熊燃燒,守軍的慘叫聲隱約可聞。
趙大柱的機槍營趁機推進到二百步前沿,四十挺新式氣冷機槍組成交叉火力網。持續不斷的彈雨壓製得清軍不敢露頭,偶爾有膽大的守軍剛探出身子,瞬間就被打成篩子。鉛彈撞擊在城磚上迸濺出密集的火星,如同除夕夜的爆竹般不絕於耳。
然而當步兵開始衝鋒時,守城的殘酷才真正顯現。城牆仿佛突然活了過來,化作噴吐死亡的巨獸。
“滾木!擂石!”城頭響起清軍參領的嘶吼。合抱粗的圓木和磨盤大的石塊從垛口推落,沿著夯土坡麵加速滾動。衝鋒的士兵如收割的麥穗般成片倒下,骨骼碎裂的脆響甚至壓過了炮聲。更可怕的是金汁——數十口大鍋日夜不停地熬煮著糞便混合毒草,惡臭的沸液從懸戶裝置中傾瀉而下。被潑中的士兵發出非人的哀嚎,皮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潰爛化膿,有人當場疼得滾進護城河,濺起帶著血沫的水花。
張二狗率領先鋒營已經衝到城牆下,數十架雲梯同時架起。但清軍準備了丈餘長的鉤鐮槍,透過垛口輕易就能推倒雲梯。不斷有士兵從三丈高處摔下,沉悶的撞擊聲與骨折聲令人牙酸。一個年輕士兵被鉤鐮槍刺穿肩膀,竟被直接挑到半空,慘叫著砸進本方陣中。
“爆破組!上!”張二狗紅著眼睛大喊,嘴唇因嘶吼而裂開血口。敢死隊員抱著炸藥包衝向城門,但在箭雨和擂石下,很少有人能活著抵達。有個瘦小的士兵接連躲過三波箭矢,眼看就要摸到包鐵城門,突然被床弩射出的巨箭貫穿胸膛,整個人被釘死在門板上。
直到正午時分,才有個滿臉稚氣的新兵奇跡般衝到門下。他點燃引信時,左臂還插著半截斷箭。震耳欲聾的巨響過後,包鐵城門劇烈晃動,門軸發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卻依然屹立。
“再來!”張二狗嗓音早已嘶啞得不成樣子。又一波敢死隊員衝上去,這次終於炸開一道缺口。碎裂的木料與鐵皮四散飛濺,露出城內雜亂的街景。
“進城!”士兵們歡呼著湧向缺口。但就在此時,缺口後方突然豎起密密麻麻的盾牆,縫隙中探出無數弓弩。淬毒的箭矢如飛蝗般射出,衝在前麵的士兵如割麥般倒下。屍體很快堵塞了狹窄的通道。
原來這是多鐸故意設下的陷阱。缺口後方,清軍早已用沙包和門板築起第二道防線!豫親王多鐸站在箭樓上,冷笑著下令:“放箭!讓南蠻子嘗嘗咱們的連環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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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長風在觀測台上看得目眥欲裂:“炮火覆蓋!給我轟平那道防線!”
炮火再度轟鳴,但城內街巷狹窄,曲射的炮彈大多砸在民房屋頂,對躲在掩體後的清軍收效甚微。雙方在缺口處反複爭奪,屍體很快堆成小山。有個百總帶著十餘人一度突入防線,轉眼就被清軍的虎槍兵捅成血人。每次爭奪都在積雪上增添新的血泊,凝固的血冰與新鮮的熱血交織成詭異的斑紋。
戰鬥從清晨持續到黃昏,西安城下已是屍橫遍野。李家軍傷亡超過五千,卻依然未能突破第二道防線。夕陽西下時,城牆缺口處的爭奪漸漸停歇——不是分出了勝負,而是雙方都筋疲力儘。明軍退到百步外重整陣型,清軍趁機用沙包重新加固工事。
夜幕降臨時,李長風不得不下令暫停進攻。軍營裡彌漫著壓抑的氣氛,隨軍郎中穿梭在傷兵營帳間,截肢的鋸子聲與哀嚎聲此起彼伏。夥夫抬來的米粥沒人動一口,許多士兵抱著染血的槍杆發呆。
劉銘樞舉著火把查看繳獲的箭矢,突然倒吸冷氣:“大都督請看!這箭杆全是新削的,箭簇的鍛打痕跡最多不超過半月!”他掰斷一支箭,“連黏合膠都沒完全乾透!”
李長風猛地驚醒,冷汗瞬間浸透內衫:“不好!我們中計了!”他立即召集眾將,聲音因後怕而發顫:“多鐸是在拖延時間!清軍主力肯定不在西安!”
仿佛為了印證他的判斷,一騎快馬飛馳入營,馬蹄在轅門前帶起大片泥雪。探馬滾鞍下跪時幾乎癱倒:“急報!揚州方向發現大規模清軍!多鐸的鑲白旗大纛出現在瓜洲渡!史可法大人血書求援!”
李長風一拳砸在軍事案上,筆墨紙硯震得亂跳:“好個聲東擊西!多鐸在這裡拖住我們,多爾袞卻去偷襲揚州!”案麵裂紋如蛛網般蔓延,就像此刻破碎的戰局。
眾將嘩然。揚州是江南門戶,若失守,清軍鐵騎就可直逼南京。幾個江南籍的將領當場紅了眼眶。
“立即分兵東援!”李長風急令,“第一、第三軍團輕裝疾進,務必...”話未說完,又一探馬踉蹌衝入軍帳:“西安四門大開!多鐸率騎兵突圍了!”
李長風衝到營外,隻見西安城內火光衝天,一支精銳騎兵正從北門洶湧而出。多鐸的金龍大纛在火光照耀下格外刺目,鐵騎如利箭般撕開圍城部隊的薄弱處,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追!”但他很快發現,多鐸留下了大量斷後部隊。這些抱著必死決心的滿州死士依托街巷節節抵抗,雖然最終被殲滅,卻成功拖延了兩個時辰。
三日後,當李長風主力終於衝出西安地界時,揚州方麵的噩耗通過八百裡加急傳來:城破了!
“多爾袞詐稱議和,暗挖地道炸毀城牆。”探馬泣不成聲,臉上滿是煙熏火燎的痕跡,“清軍入城後...屠城十日...男女老幼無一幸免...”
張二狗一把揪住探馬衣領:“史可法大人呢?”
“史大人...在巷戰時身中三箭...自刎殉國前高呼‘城存與存,城亡與亡’...”
全軍震動。史可法雖是南明將領,但忠勇為國,深受各路義軍愛戴。幾個老卒當場跪地痛哭。
更糟糕的消息接踵而至:多爾袞占領揚州後,迅速分兵南下,兵鋒直指南京。南明小朝廷亂作一團,有人主張投降,有人想要南逃。
李長風望著東南方向久久不語,忽然拔出佩劍斬斷旗杆:“傳令三軍!即刻東進!哪怕隻剩一兵一卒,也要擋住清軍南下之路!”寒風中,斷裂的“李”字大旗獵獵作響,如同華夏大地泣血的悲鳴。
西安城牆上的殘雪漸漸被硝煙染黑,像極了飄落在巨大棺槨上的紙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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