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蘇明月起得很早。
她推開門板時,天剛蒙蒙亮,弄堂裡還籠罩著一層薄薄的霧氣。
早起倒馬桶的、生煤爐的,鄰裡間的動靜已經陸陸續續響了起來。
“朝暮齋”就這麼悄無聲息地開張了。
沒有鞭炮,沒有花籃,甚至連塊“開張大吉”的紅布都沒有。
蘇明月隻是搬了張藤椅放在門口,自己坐在櫃台後麵,手裡捧著一本線裝的舊書,安安靜靜地看著。
鋪子裡空蕩蕩的,幾個貨架上隻零星擺著幾樣東西:
一個缺了口的瓷碗,一支筆杆磨得發亮的毛筆,還有一方看起來很普通的硯台。
與其說是古董店,不如說是個收破爛的。
但弄堂裡的老街坊們可不這麼想。
這間鋪子空了少說有十幾年了,地段雖然偏,可也是實打實的產權房。
說開就開了,來的還是這麼個年輕漂亮得不像話的姑娘,這事兒本身就透著不尋常。
街對麵的點心鋪門口,幾個老太太湊在一起,一邊擇著菜,一邊壓低了聲音交頭接耳。
“看見沒,就那個,昨天搬進來的。”
張家阿婆用下巴朝“朝暮齋”的方向點了點,“長得跟畫兒裡的人一樣。”
“是啊,一個人,連個幫忙的都沒有。”
李家姆媽手裡剝著毛豆,眼睛卻一直沒離開過蘇明月那邊,
“這鋪子說盤就盤下來了,得花多少大洋啊?她這個年紀,哪來這麼多錢?”
這話問到了點子上,幾個老太太都沉默了一下,隨即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
“還能是哪兒來的,”
一個胖胖的王家嬸子撇了撇嘴,聲音壓得更低了,
“八成是哪個大老板在外麵養的。給筆錢,讓她開個店,圖個清靜,免得家裡的母老虎鬨嘛。這種事,現在上海灘還少嗎?”
“我看像。你看她那樣子,冷冰冰的,一天到晚不說話,正經人家的姑娘誰這樣?”
“就是就是,穿得素淨,指不定骨子裡多會勾人呢。”
閒言碎語就像是弄堂裡的風,無孔不入。蘇明月聽力異於常人,那些話一字不落地飄進她耳朵裡,她卻連眼皮都沒抬一下。
對她來說,這些議論和夏天的蟬鳴、冬天的風聲沒什麼區彆,都是這人間的一部分,聽著,也就過去了。
她就這麼安安靜靜地坐了一上午,店裡一個客人都沒有。
她也不在意,自顧自地看書喝茶,仿佛這門生意開不開都無所謂。
直到臨近中午,一個不合時宜的身影出現在了弄堂口。
來人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頭發用發油梳得鋥亮,能照出人影兒來。
身上穿著一套剪裁合體的米色西裝,腳下的皮鞋擦得一塵不染,跟這坑坑窪窪的石板路格格不入。
他身後還跟著兩個穿短衫的跟班,一看就是哪家的公子哥出來閒逛。
這人叫趙東升,家裡是開紡織廠的,算得上是新貴。
他今天本來是去拜訪一個世伯,抄近路從這弄堂過,一眼就瞥見了坐在店裡的蘇明月。
趙東升的眼睛當即就亮了。
他自詡風流,見過的美女不少,舞廳的紅人、電影公司的明星,都交往過幾個。
但像蘇明月這樣的,還是頭一次見。
那種清冷的氣質,就像一塊上好的冷玉,讓人心裡癢癢的,總想伸手去捂熱了。
他衝跟班使了個眼色,整了整領帶,邁步就朝“朝暮齋”走了過去。
“老板娘,”
趙東升一進門,就帶進來一股子香水味,他臉上掛著自以為最迷人的笑容,“你這店裡,都賣些什麼寶貝啊?”
蘇明月終於從書裡抬起了頭,目光在他臉上一掃而過,淡淡地回了兩個字:“舊物。”
聲音清清冷冷的,像泉水。
趙東升碰了個軟釘子,也不生氣,反而覺得更有挑戰性了。
他裝模作樣地在空蕩蕩的貨架前轉了一圈,指著那個缺口的瓷碗:“這個,是哪個朝代的啊?”
“民窯,上個禮拜的。”蘇明月說。
趙東升的笑容僵了一下。
上個禮拜的?
那不就是個破碗嗎?
他乾咳了兩聲,覺得不能再被這女人牽著鼻子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