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就在他們剛離開碼頭區,沿著略顯擁擠的街道前行,準備稍稍感受一下這異國港町的風情時,一陣騷動從前方的街道傳來。
人群被粗暴地分開,一隊全副武裝、殺氣騰騰的幕府士兵押送著一支垂頭喪氣的隊伍走了過來。
被押送的,竟然是一群紅發的夷人!他們都是荷蘭商館的成員。
曾經趾高氣揚、象征著西方貿易力量的荷蘭商人們,此刻如同喪家之犬。他們紅色的頭發在人群中格外刺眼,臉上寫滿了屈辱、憤怒和深深的無奈。
他們的妻子兒女跟在後麵,有的掩麵哭泣,有的緊緊抱著包裹,眼神驚恐。
商館的財物被胡亂地堆在幾輛牛車上,一些珍貴的儀器和書籍散落在地也無人理會。
負責押送的日本士兵神情倨傲,不時用槍托推搡著走得慢的人,嘴裡嗬斥著不堪的詞語。
街道兩旁的日本民眾表情複雜,有冷漠的,有幸災樂禍的,也有少數流露出同情和惋惜的。畢竟荷蘭人帶來了財富和新奇的貨物。
但更多的是在幕府威壓下噤若寒蟬的沉默。
“這是…?”
鄭森低聲問鬆浦,其實心中已猜到了幾分。
鬆浦善衛門歎了口氣,聲音壓得極低:
“唉…德川將軍的嚴令,所有‘切支丹’相關的外國人都要被驅逐集中看管。荷蘭人雖然聲明自己不是天主教,但紅毛長相一樣,也受牽連。這是要強製把他們遷往長崎的出島,圈禁起來做生意。”
他搖搖頭。
“平戶的繁華…怕是要大不如前了。”
範尼死死地盯著眼前這一幕。看著同胞被如此粗暴地對待,看著他們眼中與自己相同的屈辱和信仰被踐踏的憤怒,他感覺一股熱血直衝頭頂,身體微微顫抖。
他下意識地想去摸藏在胸口的十字架,卻隻摸到空蕩蕩的衣襟。
巨大的悲憤和無力感幾乎將他淹沒。他藍色的眼眸中燃燒著火焰,卻又被殘酷的現實死死壓住,隻能緊緊攥住拳頭,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才勉強抑製住衝上去的衝動。
魏淵默默將範尼的反應看在眼裡,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沉穩,帶著一種無聲的安撫。
他看向那支被押送的隊伍,又掃過街道兩側密探和武士冰冷的目光,眼神愈發深邃。這看似繁華的港口,危機四伏,稍有不慎,他們便是下一個。
“走吧。”
魏淵的聲音低沉,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繁華的表象已被撕開一角,露出了幕府鐵腕統治下冰冷的獠牙。
在鬆浦善衛門的帶領下,一行人迅速離開喧囂的主乾道,拐進了錯綜複雜的小巷。七拐八繞之後,喧囂聲漸漸遠去,眼前的景象為之一變。
他們來到一片相對安靜的町屋區域。
鬆浦在一處帶著小小庭院的獨立町屋前停下。這町屋位置僻靜,四周鄰居似乎也多是些安分的手藝人或小商人。
“魏海桑,諸位,請進。”
鬆浦掏出鑰匙打開院門。
小小的庭院收拾得頗為雅致,幾塊天然石頭隨意擺放,上麵爬著青苔,角落栽著一叢翠竹,竹筒製作的“添水”偶爾發出清脆的“咚”聲,更添幽靜。一條石板小徑通向主屋。
推開障子門,屋內是典型的和室格局。
榻榻米散發著乾草的清香,房間簡潔乾淨,光線透過紙門柔和地灑進來。
壁龕裡掛著一幅簡單的山水畫,擺放著一個素雅的瓷瓶。
廚房、茶室一應俱全,雖然不大,但足夠四人暫時棲身。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榻榻米草香和線香的味道,與外麵港口的喧囂形成鮮明對比。
“這裡原是我存放一些精細貨物的地方,還算清淨。日常用品都已備齊,隔壁的婆婆會定時送來新鮮食材和清水,她嘴巴很嚴,諸位放心。”
鬆浦介紹道。
“離港口和主要街道有些距離,但也方便諸位了解市麵。若有急事,可讓婆婆傳話給我。”
牛金好奇地打量著這低矮的房屋和需要跪坐的榻榻米,嘀咕道:
“這屋子,倒是比那船上的門框寬敞點,可咋睡覺?直接躺地上?”
鄭森笑著解釋:
“這叫榻榻米,老牛,上麵鋪被褥睡的。”
範尼默默走到窗邊,推開一點縫隙,看著外麵寧靜的庭院和偶爾飛過的麻雀。
剛才港口目睹的屈辱景象帶來的激蕩心緒,在這份刻意營造的幽靜中,慢慢沉澱為一種更深沉的決心和隱忍。
魏淵環顧這處臨時的棲身之所。
窗外,是江戶時代町屋特有的生活氣息——鄰居家傳來搗米聲、遠處隱約的叫賣聲、風吹過竹林的沙沙聲。窗內,是暫時卸下偽裝、難得輕鬆的四人。
幽靜的町屋內,障子門緊閉,將外界的市井喧囂隔絕。榻榻米上,四人圍著一張低矮的漆木小桌,氣氛凝重。
初到異地的短暫新奇已被嚴峻的現實取代——如何返回大明?
鄭森深吸一口氣,仿佛下定了巨大的決心。他忽然起身,走到魏淵麵前,雙膝跪地,額頭重重地磕在榻榻米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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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公爺!鄭森有罪!”
他的聲音帶著壓抑的痛苦和深深的愧疚,肩膀微微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