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四牌樓刑場,這片曾經見證過無數市井喧囂的十字街頭,此刻卻被一種令人窒息的死寂籠罩。
空氣中彌漫著塵土、血腥以及一種深入骨髓的寒意。
幾十名身著各色官袍的人被反綁雙手,強按著跪在冰冷的石板上。
他們的官袍,曾是權力與身份的象征,此刻卻顯得如此刺眼而狼狽。
有的被撕扯開大口子,露出裡麵肮臟的襯裡;有的沾滿了泥汙和乾涸的血跡;更諷刺的是,其中不少人身上還穿著象征歸順大順後新得的、尚未捂熱的低級官服。
他們如同被剝去所有偽裝的祭品,被推上了新朝祭旗的斷頭台。
圍觀的人群黑壓壓一片,卻鴉雀無聲。
沒有憤怒,沒有同情,隻有麻木、恐懼和一種看透世事的冰冷。
幾個膽大的孩童被母親死死捂住眼睛,抱在懷裡瑟瑟發抖。
賣炊餅的老漢低著頭,仿佛地上有金子。昔日高談闊論的讀書人,此刻也縮在人群後,臉色慘白如紙。
監刑官麵無表情地展開一卷黃綾詔書,聲音乾澀地宣讀,如同在念一份催命符:
“查前明舊吏人等,雖經歸順,然附逆之心未泯,行跡叵測,附逆不誠!奉大順皇帝陛下諭旨:儘皆處斬!以儆效尤!”
罪名隻有冰冷的四個字,“附逆不誠”!沒有具體指控,沒有審判程序,隻有赤裸裸的殺戮意誌。
跪在最前排的,是一位頭發花白、身形佝僂的老者。前明戶部侍郎趙江華。
他身上那件簇新的、象征大順從四品的青袍格外紮眼,袖口還精心繡著表示歸順的雲紋。
就在月前,為了活命,他不僅第一個在勸進表上簽名,更主動獻出了幾乎畢生積蓄的十萬兩白銀!他以為破財消災,能換來新朝的寬容甚至一官半職。
此刻,趙侍郎渾濁的老眼死死盯著麵前那攤不知是誰留下的暗紅血汙,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他突然仰起頭,用儘全身力氣,發出撕心裂肺、字字泣血的悲鳴:
“悔啊——!!悔不當初!!”
聲音淒厲,劃破死寂。
“早知今日,落得身首異處,受此奇恥大辱……老夫……老夫寧可隨先帝煤山殉國!留一個忠臣之名!也好過如今……身敗名裂,豬狗不如!!”
老淚縱橫,衝刷著他溝壑縱橫的臉頰,那件嶄新的青袍被淚水打濕,緊貼在佝僂的背上,仿佛一座壓垮了他所有尊嚴的恥辱碑。
他獻出的十萬兩白銀,成了他背叛舊主的鐵證,也成了新主子嫌他礙眼的催命符!
旁邊,一個身著七品綠色官袍的年輕官員,正是曾為李自成起草《奉天討罪檄》、文采斐然的翰林院編修陳子明。
他本是寒窗苦讀的士子,城破時被恐懼壓倒,選擇了“識時務”,以為憑借文筆能為新朝所用,搏個前程。此刻,他看著劊子手手中那柄磨得雪亮、正往下滴著冷水珠的鬼頭刀,突然神經質地大笑起來:
“哈哈哈哈!!”
笑聲尖利、癲狂,充滿了無儘的嘲諷與絕望。
“歸順是死!不歸順也是死!捐銀子是死!不捐銀子更是死!這大順……這大順朝的‘誠’字……哈哈哈哈哈……原來是這麼寫的!!”
他笑得前仰後合,眼淚都笑了出來,狀若瘋魔。
“好一個大順!好一個‘新天新地’!不過是從一個地獄,跳進了另一個更黑的地獄!哈哈哈哈哈!”
他的狂笑,像一把尖刀,戳破了所有試圖在新朝尋求苟活者的最後幻想。
監斬台上,負責行刑的闖軍將領,是劉宗敏的心腹穀可成。他臉上沒有任何波瀾,隻有一絲完成任務的不耐煩。
對他來說,殺幾個前朝降官,和踩死幾隻螞蟻沒什麼區彆。他甚至連那些哭喊和狂笑都懶得細聽,隻是機械地、高高舉起了手中代表死亡的紅漆令旗。
“斬!”
令旗猛地揮下!冰冷的聲音如同喪鐘敲響!
數十柄沉重的鬼頭刀在同一瞬間,帶著刺耳的破風聲,狠狠劈落!
“噗嗤——!”
“哢嚓——!”
令人牙酸的骨肉分離聲密集響起!血光衝天而起!滾燙的鮮血如同噴泉般激射,染紅了劊子手的衣衫,濺落在冰冷的石板上,迅速彙集成粘稠的小溪。
數十顆頭顱帶著各異的表情——驚恐、悔恨、茫然、癲狂——滾落塵埃,無神的眼睛空洞地瞪著灰蒙蒙、仿佛永遠也不會放晴的天空。
斷裂的脖頸處,血沫還在汩汩湧出。
圍觀的百姓中,終於爆發出壓抑不住的、低低的啜泣聲。
一個抱著孩子的婦人死死捂住孩子的嘴,自己卻忍不住淚流滿麵。
更多的人則是渾身發抖,眼中最後一絲對新朝的、哪怕是恐懼下的微弱期待,如同風中的殘燭,被這衝天血光和刺鼻腥氣徹底吹滅、熄滅了。
絕望如同瘟疫般蔓延。民心,在這一刻徹底死了。
刑場上濃重的血腥氣尚未被寒風吹散,德勝門外,李自成的大軍已然開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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