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錦州城內的滿洲權貴們因一麵旗幟而驚惶失措之時,山海關東羅城的城樓上,那麵猩紅的“魏”字柱國大纛之下,一個身影正靜靜地佇立著。
魏淵。
他並未穿戴那身令清軍聞風喪膽的玄甲紅袍,隻著一身半舊的藏青色棉袍,外罩一件磨得有些發亮的玄色大氅。
夕陽的餘暉勾勒出他高大卻略顯清瘦的身形,兩鬢已染上明顯的風霜,深刻的皺紋如同刀刻斧鑿般印在飽經風霜的臉上,那是無數次風沙侵襲、憂思煎熬留下的痕跡。
他的眼神,遠眺著關外那片廣袤而荒涼的土地,深邃如古井寒潭,裡麵沉澱著數十年征塵、無數場血戰後的滄桑與凝重。
這雙眼睛,曾讓最凶悍的敵人肝膽俱裂,此刻,卻流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和深沉的憂慮。
他沒有看那麵代表著他無上威權與赫赫凶名的旗幟,目光緩緩下移,落在了關城內靠近城牆根的一處臨時區域。
那裡,是收容此次清軍短暫襲擾後逃難至此的遼西百姓和部分傷兵的營地。低矮破敗的窩棚密密麻麻,炊煙在寒風中艱難地飄散,孩童的啼哭聲、傷員的呻吟聲、婦孺壓抑的啜泣聲,混雜在一起,隨風隱隱傳來。
魏淵的眉頭鎖得更緊了。他轉身,步伐沉穩地走下城樓,拒絕了親衛的攙扶,徑直走向那片混亂與苦難交織的營地。
他沒有驚動太多人。
在一個散發著劣質金瘡藥和血腥味的簡易傷兵棚前,他停住了腳步。棚內光線昏暗,擠滿了纏著肮臟布條、臉色蠟黃的傷兵。
一個看起來隻有十五六歲、斷了一條腿的小兵,正疼得滿頭冷汗,咬著嘴唇不敢哭出聲。
魏淵示意親衛噤聲,默默走了進去。他蹲下身,不顧地上的汙穢,仔細查看小兵的傷口。那傷口包紮得潦草,邊緣已經有些紅腫化膿。
“疼嗎?”
魏淵的聲音低沉而溫和,完全不同於戰場上那如同驚雷裂空的咆哮。
小兵驚恐地瞪大了眼睛,認出眼前的人,掙紮著想爬起來行禮,卻被魏淵輕輕按住肩膀。
“彆動。”
他回頭,聲音陡然轉冷,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軍醫官何在?為何傷口未得妥善處置?消炎的草藥呢?乾淨的布呢?”
被點名的軍醫官連滾爬爬地過來,跪在地上瑟瑟發抖。魏淵沒有立刻責罰,隻是冷冷道:
“即刻去取藥,重新包紮!若再敢怠慢傷兵,軍法從事!”
他語氣中的寒意讓整個傷兵棚的溫度都降了幾分。
他又走向一片聚集著難民的角落。幾個麵黃肌瘦的孩子圍著一個幾乎哭乾了眼淚的老婦人,地上躺著一個用破席子蓋著的人形,顯然已經凍餓而亡。
魏淵的腳步沉重了。
他解下自己身上的大氅,輕輕披在一個凍得瑟瑟發抖、鼻涕都結了冰的小女孩身上。
小女孩茫然地看著他,那雙清澈卻充滿恐懼的大眼睛,讓魏淵的心像被針狠狠紮了一下。
“傳令。”
他站起身,對身後的親兵統領說道,聲音不高,卻字字千鈞,蘊含著不容置疑的力量和深沉的痛惜。
“一,即刻開倉,增設粥棚,確保每一個入關的百姓,今日都能喝上熱粥!米糧若有短缺,先從我的親兵營口糧中扣除!二,調撥禦寒衣物、被褥,優先供給老弱婦孺!三,嚴查軍需吏員,凡有克扣賑濟糧餉、中飽私囊者,無論官職大小,就地正法,懸首示眾!告訴所有人,我魏淵在此,絕不容忍餓死凍死一個我大明子民!”
他的目光掃過那些絕望而麻木的麵孔,帶著一種沉重的、幾乎要將人壓垮的責任感。
“關外的土地,是用血換來的。關內的百姓,是用命守住的。他們,才是這山海關真正的基石!”
夕陽的最後一抹金光,落在他棱角分明的側臉上,一半是鐵血統帥的冷硬威嚴,一半是對這片土地和子民深沉如海的悲憫。
那麵高高飄揚的“魏”字大纛,在風中獵獵作響,此刻在關內軍民眼中,不僅是抵禦外侮的象征,更如同在絕望中撐起一片天空的脊梁。
就這樣,在魏淵本人甚至未發一兵一卒、未放一箭一矢的情況下,僅僅憑借那麵象征著他赫赫凶名、無上威權以及此刻如山嶽般庇護著關內軍民存在的“柱國魏”字大旗,整個遼西走廊,從寧遠以西直到山海關腳下,所有被清軍憑借機動優勢短暫占據的土地、堡寨、烽燧,如同遭遇了無形的神罰,又如退潮般被清軍倉皇地、徹底地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