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彆山的冬天,是泡在爛泥和雨水裡的。
冰冷的雨水沒完沒了地往下灌,把整個世界都泡得發白、腐爛。祠堂改造的野戰醫院裡,濕氣混雜著血腥和草藥的味道,擰成一股濃得化不開的絕望,鑽進每一個人的肺裡。
許峰用鑷子夾住一塊嵌在血肉裡的彈片,手穩得像焊在地上。
彈片帶著倒鉤,猛地拔出,連著一長條發黑的爛肉。
躺在草席上的年輕戰士發出一聲野獸般的悶哼,身體劇烈地抽搐,汗水瞬間就濕透了額前的頭發。
“按住他。”
許峰頭也沒抬,聲音裡聽不出任何情緒。
旁邊兩個衛生員立刻用儘全身的力氣,死死壓住戰士的肩膀和雙腿。
許峰的臉,在搖曳的煤油燈下沒有一絲波瀾,像廟裡風化的石像。他低下頭,將鑷子湊到燈火前,仔細地檢查著傷口深處,尋找著可能存在的、更細小的金屬碎片。
他的專注,讓他看起來像一台冰冷的、精密的機器。
但隻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正在被這無休止的血腥和死亡,一點一點地磨成粉末。
又是一天。
送走最後一批傷員,天色已經黑透。許峰用刺骨的井水洗掉手上的血汙,走進那間屬於他和林雪的耳房。
一盆炭火燒得正旺,將小屋烘得暖洋洋的。
林雪已經回來了,她沒有像往常一樣躺下休息,而是坐在火盆邊,手裡拿著針線,正低頭縫補一件破了洞的衣服。
那是許峰的粗布短打,手肘的地方被磨穿了。
她的側臉在火光下顯得格外柔和,長長的睫毛投下一小片安靜的陰影。
“回來了?”她抬起頭,對他笑了笑,眼底帶著藏不住的疲憊。
“嗯。”
許峰在她身邊坐下,將一雙冰冷的手伸向火盆。
火焰舔舐著他的手掌,帶來一絲暖意,卻怎麼也驅不散從骨頭縫裡滲出來的寒氣。
今天下午,那個被他取出彈片的年輕戰士,還是沒能挺過去。
不是因為傷口,而是因為破傷風。
在這個缺醫少藥的地方,一道小小的傷口,就足以要了一個人的命。
戰士死的時候,眼睛還直愣愣地睜著,看著祠堂破爛的屋頂。他隻有十七歲,是個剛被俘虜過來的國軍士兵,換上這身軍裝還不到一個月。
臨死前,他死死抓著許峰的手,嘴裡一直在念叨著兩個字。
“回家……”
這兩個字,像兩根燒紅的鋼針,紮進了許峰的心裡。
“你心裡有事。”林雪放下了手裡的針線,看著他。
許峰沉默著,隻是死死盯著火盆裡跳動的火焰。
“從下午開始,你就沒怎麼說話。”林雪挪了挪身子,靠得更近了些,伸手握住了他的一隻手。
他的手很大,很粗糙,此刻卻帶著刺骨的涼意。
“沒事。”許峰的聲音有些乾澀。
他不想把那些黑色的東西倒給她,她自己背負的,已經夠多了。
“許峰。”林雪叫著他的名字,語氣裡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認真,“看著我。”
許峰緩緩轉過頭。
她的眼睛在火光下,像兩汪清澈的湖水,清晰地映出了他的影子。
“我們是夫妻。”她說,“你的心事,就是我的心事。不要一個人扛著。”
許峰的心防,在她溫和而堅定的目光下,被一句話就敲得粉碎。他看著她,許久,才緩緩開口,聲音裡帶著一種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迷茫。
“小雪,我是不是……有點太懦弱了?”
林雪愣住了。
她想過無數種可能,卻唯獨沒有想到,“懦弱”這個詞,會從這個男人的嘴裡說出來。
那個在東京的槍林彈雨裡,把她護在身後的男人。那個孤身一人,攪動了整個遠東風雲的男人。
“為什麼會這麼想?”她追問。
許峰收回目光,重新看向那盆火。火光在他的瞳孔裡跳動,明滅不定。
“今天下午,那個戰士死了。”他平靜地敘述著,“他才十七歲。如果……如果我不是在這裡等他被抬回來,而是在他中彈的那個陣地上……他或許,根本就不會中彈。”
他的聲音很低,像是在對自己說。
“我每天在這裡,處理傷口,縫合,包紮。我救了一個,前線就會再送來十個。這就像一個永遠也堵不上的窟窿。我做的,隻是在修補,卻沒辦法從根上,阻止這一切。”
他抬起手,看著自己掌心的紋路。
這雙手,能殺人,也能救人。可現在,它卻隻能被動地等待著那些破碎的生命被送到麵前。
“我明明有能力。”他的聲音裡,終於帶上了一絲壓抑不住的波瀾,“我的槍法,我的身手……王政委說得對,我一個人,能頂他們一個團。如果我上了戰場,這一天,是不是就能少死幾個人?哪怕……哪怕隻少死一個,那也是一條命。”
“我躲在這裡,守著你,享受著這片刻的安寧。可這份安寧,是用外麵那些戰士的命換來的。我聽著他們的慘叫,聞著他們鮮血的味道,然後心安理得地告訴你,我累了,我不想打了……”
他自嘲地笑了笑,那笑容裡,滿是苦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