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裡的歡呼聲還在繼續,但指揮部的小小空間裡,空氣卻仿佛被抽乾了。
周大山那張黑臉,漲成了豬肝色。
他一把搶過那張調令,瞪著牛眼看了半天,像是要把它看穿一個窟窿。
“憑啥!他娘的憑啥!”
他猛地把調令拍在桌子上,衝著王錚低吼:“咱們這兒乾得好好的,剛拿了總部的嘉獎,熱乎氣兒還沒過呢,他們就要來摘桃子?老子不服!這調令,咱們就當沒收到!”
王錚的臉色比紙還白,他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比周大山更清楚這封調令的意義。
遠東88旅,那是周保中將軍的兵,是插在敵人心臟上的一把尖刀。
許峰是那裡的人。
彆人的命令,他們或許還能找軍區首長去理論理論。
可周保中將軍的命令,那是軍令。
不聽,就是抗命。
說他是逃兵,他就是逃兵!
許峰從周大山手裡,拿過了那張薄薄的紙。
他的手指,輕輕拂過“周保中”那三個字。
一股熟悉而遙遠的感覺,瞬間湧上心頭。
那是硝煙、冰雪、鮮血和信仰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他曾經以為,自己已經把這一切,都埋在了西伯利亞的凍土之下,埋在了大彆山的這片田園裡。
可現在,它找上門來了。
“許峰……你……”王錚艱難地開口,聲音沙啞。
許峰抬起頭,臉上依舊是那副波瀾不驚的表情,但眼神深處,卻有什麼東西,碎了。
他沒有說話,隻是將那張調令,仔細地,慢慢地折好,放進了自己上衣最裡麵的口袋裡。
那個動作,像是在安放一件無可挽回的宿命。
屋外的歡呼聲,此刻聽來,是那麼的遙遠而不真實。
林雪就站在門外。
她沒有進來,也沒有參與到村民們的歡慶中去。
她隻是靜靜地看著屋裡發生的一切。
當她看到王錚和周大山臉上那瞬間變化的表情,看到許峰接過那張紙時那細微的停頓,她的心,就像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地攥住了。
她不需要聽見內容,也不需要看見上麵的字。
她隻是知道,她和她的男人,好不容易才搭建起來的這個家,要起風了。
消息像冬日清晨的寒霧,無聲無息,卻迅速籠罩了整個基地。
前一刻還沉浸在“全軍勞動英雄”喜悅中的人們,下一刻就被“許峰同誌要被調走”的消息打蒙了。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石頭。
他帶著一群年輕人衝到指揮部,堵在門口,一個個眼眶通紅,像是要被人搶走最心愛的東西。
“王政委!不能讓許哥走啊!”石頭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後生,此刻聲音裡竟帶上了哭腔:
“他走了,咱們這幾千畝地咋辦?明年要是又生了病,誰來治?他走了,咱們的家就散了!”
老族長也拄著拐杖,顫巍巍地趕了來。
他沒說什麼激動的話,隻是站在人群後麵,渾濁的老眼裡,滿是哀求和無助。
整個基地,人心惶惶。那股好不容易才凝聚起來的踏實和安穩,仿佛瞬間就要被抽空。
指揮部裡,氣氛壓抑得能擰出水來。
周大山一根接一根地抽著旱煙,屋子裡煙霧繚繞,嗆得人睜不開眼。他還在做最後的掙紮。
“政委,要不……咱們給劉司令發電報?讓他去跟上麵說說情?就說咱們這兒離不開許峰,他是咱們基地的頂梁柱!把他抽走了,這基地就塌了半邊天!”
王錚坐在桌邊,一夜之間,仿佛老了好幾歲。
他疲憊地揉著眉心,聲音沙啞:“沒用的。大山,你還不明白嗎?這不是劉司令,甚至不是軍區能決定的事。這是周保中將軍親自下的令。”
他抬起頭,看著一直沉默地靠在牆角的許峰,眼神複雜。
“許峰同誌,我……我以前隻知道你是抗聯的老戰士,卻不知道,你是從88旅出來的兵。”
王錚的語氣裡,帶著一種肅然起敬:“那是咱們的功勳部隊。周將軍,是你的老首長。他的命令,就是天。”
周大山把煙杆在桌上重重一磕,煙灰撒了一桌。
“老首長又怎麼樣!現在是解放戰爭,又不是抗戰那會兒了!許峰在這兒能救活的人,比他回東北去殺幾個敵人多得多!這筆賬,他們難道算不明白?”
“大山!”王錚低喝了一聲:“這是命令!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
兩人爭執不下,而那個本該是主角的許峰,卻始終像個局外人。
他終於站直了身體,走到地圖前。
那張畫滿了各種標記的地圖,是他一筆一劃描繪出的心血。
“周將軍的命令,我不能不聽。”
他的聲音很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
這一句話,讓周大山所有的不甘和憤怒,都像被戳破的氣球,瞬間癟了下去。
許峰的目光在王錚和周大山臉上一一掃過。
“我走了,基地不會塌。該怎麼種地,石頭他們已經學會了。各種方子和技術要點,我都寫下來了,就在我房裡那個木箱子裡。”
他指了指地圖上的幾個點:“梯田的維護,水塘的清淤,堆肥的發酵周期……我都做了詳細的計劃,至少能管三年。”
他把一切都安排得明明白白,就像他早就預料到會有這麼一天。
王錚和周大山看著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