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棄的辦公樓大廳裡,塵埃在從破窗透入的昏黃光柱中緩慢浮動,如同時間的碎屑。張承呻吟一聲,緩緩睜開了眼睛。頸後的劇痛和腦海中殘留的瘋狂畫麵讓他瞬間清醒,猛地坐起身!
“曉芸!”他下意識地喊道,隨即發現自己身處陌生環境,而顧十七正靜坐在不遠處,目光沉靜地看著他。
記憶如潮水般湧來——失控的衝鋒、冰冷的刀光、還有顧十七將他擊暈前那決絕的眼神……一股混雜著羞愧、後怕和未能宣泄的憤怒的情緒瞬間攫住了他。
“你……你為什麼攔著我?!”張承的聲音沙啞,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委屈和質問,“那些畜生就在眼前!就差一點!我就能……”
“就能怎樣?”顧十七打斷他,聲音平靜無波,卻像一把冰冷的銼刀,銼掉了張承話語中虛張聲勢的尖刺,“就能用一根鋼筋,換掉他們訓練有素的五六把繡春刀?然後呢?讓你的屍體躺在曉芸可能經過的路上?讓她即使逃出來,看到的也是你冰冷的、破碎的屍體?”
每一個字都像重錘,砸在張承的心上。他張了張嘴,臉色蒼白,卻無法反駁。那股憑著一腔血氣湧上來的瘋狂退去後,留下的隻有冰冷的現實和無力的絕望。他頹然地低下頭,雙手死死抓住自己的頭發,肩膀劇烈地顫抖起來。
“那我該怎麼辦……難道就這麼算了嗎?!我們的孩子……曉芸受的苦……就白受了嗎?!”他的聲音帶著哭腔,充滿了不甘和痛苦。
顧十七沒有立刻回答。他站起身,走到布滿灰塵的窗邊,望著外麵死寂而詭異的街道。沉默了片刻,他忽然開口,問了一個似乎毫不相乾的問題:
“張承,你會下棋嗎?”
張承一愣,茫然地抬起頭:“……什麼?下棋?小時候……下過一點軍棋……”
“下棋的最高境界,不在於如何贏。”顧十七的聲音悠遠,仿佛在闡述某種天地至理,“而在於,如何輸。”
“學會……輸?”張承完全無法理解,在這個複仇雪恨的時刻,討論如何輸棋?
“沒錯。”顧十七轉過身,目光如古井深潭,映照著張承困惑而痛苦的臉,“人隻有放得下,輸得起的時候,才是一個陰陽平衡的狀態。不再被一時的得失、一時的屈辱蒙蔽雙眼。陰陽平衡,方能洞察全局,感知微妙,從而進入一個更玄妙的境界——道的境界。”
他緩緩踱步,聲音在大廳裡回蕩,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和啟迪的力量:“你看那棋盤之上,最高明的棋手,從不會一味猛衝猛打,逞匹夫之勇。他們有時會故意賣出破綻,甚至不惜以重要的子力為誘餌,看似步步失敗,節節敗退……”
顧十七的目光變得深邃:“這失敗,不是真正的失敗。這退卻,不是真正的退縮。這是‘以自己為誘餌,置之死地而後生’。是將強大的對手引入早已布設好的局中。對手看到的,是你的敗象,是你的狼狽,卻看不到你敗象之下隱藏的殺機,看不到你狼狽之中那顆始終冷靜、等待時機的‘心’。”
“兵法有雲:‘投之亡地然後存,陷之死地然後生’。棋法亦然,人生亦然。”顧十七看向張承,眼神銳利起來,“你現在滿腦子想的,就是‘贏’!就是立刻、馬上衝上去,用最直接、最痛快的方式‘贏’回這口氣,哪怕代價是自己的命!你這叫贏嗎?你這叫送死!是徹底的‘輸’!你輸了,曉芸就真的再無指望!”
張承如遭雷擊,呆呆地看著顧十七。對方的話語,像一把鑰匙,插入了他被仇恨和憤怒鏽蝕的思維鎖孔,試圖強行扭轉他那已經鑽入牛角尖的念頭。
“可是……不拚不殺……難道忍氣吞聲?這口氣……我咽不下!”張承掙紮著,傳統的觀念和極致的痛苦仍在負隅頑抗。
“咽不下?那就先含著!”顧十七的聲音陡然加重,“不是讓你忘記仇恨,不是讓你屈服!是讓你‘轉化’它!將這股恨不得毀滅一切的‘陽剛’之火,轉化為一種更深沉、更堅韌、更狡猾的力量!”
他走到張承麵前,蹲下身,目光平視著他,一字一句地說道:“《易經》坎卦,卦象為‘陰陽陰’,上下為陰爻,中間是陽爻。坎代表水,代表險陷,代表我們現在所處的絕境!你看這卦象,外麵一片陰霾,險惡重重對應上下陰爻),但核心呢?核心那一道陽爻,始終不滅!”
顧十七的手指在空中虛畫出坎卦的符號:“這中陽爻,就是你的信念!是你對曉芸的愛,是你想要複仇的決心!但它不能被險惡的環境同化,更不能因為外界的陰險而變成無腦的瘋狂之火!它必須堅守在中正之位,如同水底深處那永恒不滅的暖流,冰冷的外界包裹著它,卻無法熄滅它!”
“心智堅定,對應中陽爻!”顧十七的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你要做的,不是燃燒自己去照亮黑暗,那樣很快會燒儘。而是要以這中陽爻為根,主動尋求變革,像水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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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張承下意識地重複,思緒似乎被引向了一個全新的方向。
“對,水!”顧十七的眼中閃爍著智慧的光芒,“水至柔,卻能穿石。水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它遇方則方,遇圓則圓,看似永遠在妥協,在退讓,在‘輸’……但實際上呢?它永遠朝著自己的目標前進——奔流到海!任何障礙,最終要麼被它繞過,要麼被它滴穿,要麼被它積蓄力量後徹底衝垮!”
“我們現在,就要學水!”顧十七緊緊盯著張承的眼睛,“外麵的世界,廠衛橫行,規則詭異,這是‘陰’,是‘險’。你的憤怒和複仇心,是‘陽’。若以陽直接衝擊陰,如同用拳頭砸鋼釘,拳頭必碎。我們要做的,是將這陽剛之誌,轉化為水的智慧——陰柔之力!”
“學會輸,不是認輸。是故意示弱,是假裝不敵,是留下看似誘人的破綻。”顧十七的聲音低沉下來,帶著一種戰略家的冷酷,“就像下棋,主動棄子,誘敵深入。就像兵法,佯裝敗退,請君入甕。我們要讓那些追殺我們、輕視我們的東西,以為我們慌了,怕了,窮途末路了……讓它們一步步走進我們為他們選好的……死地!”
“至於誰才是真正的‘誘餌’……”顧十七的嘴角勾起一絲冰冷而玄妙的弧度,“未嘗不能是我們自己。置之死地而後生!坎卦的最終啟示,便是雖陷險境,但隻要心中陽爻不滅,主動像水一樣順應形勢陰),尋找縫隙陰),積蓄力量陽),則必有生路一條,甚至能反過來利用這險境,克敵製勝!”
他拍了拍張承的肩膀,力道沉穩:“這口氣,含著。這仇恨,記住。但這股力,要用它來思考,來觀察,來像水一樣流動,去尋找那條能淹死敵人、卻能托起你和曉芸的生路!這才是陰陽轉化之道!”
一番話,如同醍醐灌頂,又如同冰水澆頭,讓張承從頭到腳,從沸騰到冰冷,再從冰冷中,生出一絲前所未有的、沉靜而堅韌的力量。
他眼中的赤紅和瘋狂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反思和逐漸亮起的光芒。他回想自己之前的行為,確實像一頭掉入陷阱、隻知道瘋狂衝撞卻導致傷口越來越深的野獸。而顧十七所說的……像水一樣……主動尋求變革……以失敗為誘餌……
這完全顛覆了他以往的認知,卻又在絕境中,打開了一扇全新的、充滿希望和可能性的窗戶!
是啊,硬拚必死,而且死得毫無價值。但若是……若是能……
張承猛地抬起頭,眼神雖然依舊布滿血絲,卻不再混亂,而是充滿了一種破釜沉舟後的清明和堅定:“哥……我……我好像有點明白了……”
他深吸一口氣,仿佛將那股滔天的怒火和恨意強行壓入丹田,轉化為驅動思考和行動的深沉動力:“我們不能硬闖。要像水一樣,找縫隙,找他們的弱點……或者,製造弱點。”
顧十七看著他的轉變,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讚許。坎卦中陽爻的力量,正在這個年輕人身上蘇醒。
“很好。”顧十七站起身,“記住這種感覺。保持冷靜,觀察。你的憤怒不是消失了,而是變成了水底燃燒的火,它給你力量,卻不灼傷你自己。現在……”
他側耳傾聽,遠處那微弱的哭聲似乎又一次響起,這一次,更加清晰了一些,指引向某個特定的方向。
“……水流,該尋找它的通道了。”
顧十七的目光投向大廳之外那危機四伏的世界,眼神如水般沉靜,亦如水般深不可測。
棋局,才剛剛開始。而這一次,執子者,已知何為真正的“輸”,方能謀劃如何真正的“贏”。
置之死地,而後生。坎險之中,陽爻不滅。
求生之路,亦是殺機暗藏之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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