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水,浸染著蘭若寺殘破的飛簷與寂靜的庭院。古柏的陰影在微風中搖曳,如同盤踞在地麵的默然精魅。此處荒廢已久,唯有偏殿一角尚存些許人氣,一縷微弱的燭火從窗欞滲出,成為這片巨大黑暗中唯一溫暖的坐標。
殿內,顧十七與獨孤伽羅對坐於一盞孤燈之下。火光跳躍,將他們的影子拉長,投在斑駁的壁畫上,壁畫上模糊的飛天與羅漢仿佛也因此活了過來,靜靜聆聽著人間關於“道”的辯駁。
獨孤伽羅的麵色在燭光下顯得有些蒼白,她方才與顧十七論及修行之難,尤其是佛門戒律與生俱來人性的衝突,言辭間帶著幾分難以釋懷的困惑與掙紮。她自幼聽聞佛法,深知其博大精深,然自身實踐,卻總覺得隔了一層,如霧裡看花,水中撈月,那份清涼自在的“涅盤”似乎永遠遙不可及,反倒是“枯坐”的乏味與“心魔”的躁動更為真切。
顧十七看著她,眼神平靜而深邃,沒有絲毫說教者的居高臨下,更像是一位同行者在分享跋涉險峰後的見聞。
“伽羅,”他開口,聲音低沉而清晰,仿佛能穿透殿外無邊的夜。“你所感所思,並無錯謬。甚至,你所觸及的,正是絕大多數修行者避而不談的關隘。”
他略微停頓,仿佛在組織最精準的語言。
“這世間,所有的宗教,無論其儀軌如何繁複,教義如何玄奧,究其根本,都是‘道’的一種表達形式。請注意,是‘道’,而非‘道教’。”他伸手指了指腳下,又指向心口。“道,是道路,是規律,是本源,也是我們每個人正在行走的、獨一無二的修行之路。它無邊無際,豈是某一教某一派所能完全框定的?”
獨孤伽羅微微頷首,這個道理她懂。
“故而,不同的宗教,便是不同的道路。”顧十七繼續道,語速不疾不徐。“有的道路寬闊平坦,標識清晰;有的則崎嶇陡峭,險象環生。但一般而言,隻要是導人向善,教人心存敬畏,遠離暴戾貪婪的,都可稱之為‘正道’。行走其上,縱不能即刻抵達終極,亦可安頓身心,積攢福慧,結一善果。這並無不妥。”
“那……為何你還要與我討論佛教之弊?既皆是道,皆是路,莫非還有高下之分?”獨孤伽羅忍不住追問,這正是她心中最大的疑團。
顧十七的嘴角泛起一絲極淡的笑意,似是讚賞她抓住了關鍵。
“問得好。道,確無高下,但路,確有遠近險易之彆,所能抵達的終點,亦有所不同。這便是‘大道’與‘小道’之分。”
“大道?”獨孤伽羅輕聲重複。
“然也。”顧十七目光灼灼,“大道,直指本源,追求的是徹悟宇宙人生之實相,解脫一切束縛,成就無上道果。此路艱難無比,需大智慧、大毅力、大勇氣,更需要直麵路徑本身的一切荊棘與陷阱,包括它可能帶來的弊端。而小道,或求世間福報,或求身心安寧,或求一家之平安,一國之繁盛,其所結之‘果’,自然亦在此範圍之內,雖好,卻非究竟。”
他看向那搖曳的燭火,仿佛在看世間紛擾的信仰。
“並非每一條路,都能引領行者穿透所有迷霧,直抵那最終的本源。很多道路,行走其上,固然安全穩妥,卻能讓人不知不覺停滯於中途某處秀美的風景,誤以為已是終點,從此再無寸進。這,便是某些‘道’的局限性,或者說,是其為了吸引眾生、適應根器而不得不做出的‘妥協’之弊。”
獨孤伽羅屏息凝神,她感到自己正觸及一個遠比想象中更宏大也更真實的領域。
“因此,我們今日論道,目的絕非貶損誰、推崇誰。”顧十七的語氣變得無比鄭重,“終極目的,是為了讓如你我這般的眾生,能夠睜大眼睛,看清每一條道路的全貌——它從何處發端,途經哪些風景,又隱藏著哪些溝壑與歧路,最終,又可能通向何方。唯有知曉利弊,權衡自身,才能找到那條真正‘適合’自己的修行之路。這,是對自己生命最大的負責。”
他的聲音裡帶上了一種近乎悲憫的透徹:“然而,你看這人間萬千法門,諸多宗教,它們大多隻談自身之‘利’——信我可得平安,信我可獲福報,信我可升天國,信我可證菩提……天花亂墜,無比誘人。可它們何時曾真正、主動、坦誠地言明自身之‘弊’?修行此法,可能有何等障難?心性可能偏向何種極端?是否與其他法門根本衝突?這些至關重要的真相,往往被輕輕帶過,或被掩蓋在繁複的經文之後,甚至被斥為‘魔考’而拒絕對話。”
“於是,大多數人,是先被那‘利’所吸引,懵懂踏入其中,待到發現其中之‘弊’,為時已晚。或已深陷體係難以自拔,或因投入太多而不願承認歧路,或乾脆自我欺騙,將一切弊病歸咎於自身‘不夠虔誠’。這……”顧十七輕輕搖頭,“並非負責任的態度。這更像是一種……溫柔的綁架。”
獨孤伽羅感到一陣寒意,因為她發現顧十七所言,竟與自己之前的困惑如此契合。那種修行不得力時的自我懷疑,那種本能與戒律衝突時的痛苦,不正是無人事先言明的“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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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顧十七的目光再次聚焦於她,清澈而堅定,“我要做的,或許就是從你我這場對話開始,嘗試去做一件或許吃力不討好的事——讓每一個尋求道路的人,都能在踏上某條路之前,儘可能清晰地了解到它的利,與弊。不僅是佛教,乃至道教、儒門、西洋景教……甚至那些被視為邪途的‘魔道’,都應被放在這盞燈下,細細審視其優劣得失。”
此言一出,仿佛驚雷。獨孤伽羅美眸微睜:“魔道?亦可論其利弊?”
“為何不可?”顧十七反問,神情平靜無波。“魔道亦是‘道’的一種表達,一條極其危險、代價慘重的歧路,但既是存在,必有其邏輯與誘因。了解它,並非為了推崇它,而是為了更深刻地理解人性之弱點和修行之險惡。知己知彼,方能不被其惑。我並非歧視魔道,亦非歧視佛道、道教。在我眼中,它們首先是‘道路’,然後才有標簽。我的目的,是‘去偽存真’。”
他站起身,走到窗邊,望著窗外無垠的夜空。
“最終的選擇權,永遠在行者自己手中。哪怕有人透徹了解了所有利弊之後,依然選擇踏上那條充滿力量卻也燃燒靈魂的魔道,那也是他經過思考後自己的選擇。至少,他清醒地知道自己選擇了什麼,將付出什麼,又將得到什麼。這,遠勝於渾渾噩噩地被人推上一條看似光明卻不知儘頭是何處的大路。”
顧十七轉過身,燭光在他身後勾勒出清晰的輪廓,他的話語如同金石之音,落在寂靜的殿中:
“我要的,不是盲從的信徒,而是清醒的行者。不是給予一條唯一的‘正確’道路,而是提供一幅儘可能詳儘的‘地圖’,標注所有已知的路徑與風險。然後,由每個人,憑借自己的智慧、勇氣與因緣,去做出那份屬於自己的、無怨無悔的選擇。”
“這,便是我顧十七所論之‘道’。”
話音落下,殿內一片寂靜,唯有燭芯劈啪作響。獨孤伽羅怔在原地,心中翻江倒海。顧十七的話,如同一把鑰匙,打開了她心中那把困擾已久的鎖,又像一陣狂風,吹散了長期以來籠罩在修行路上的重重迷霧。
她看到的,不再是非此即彼、孰優孰劣的教派之爭,而是一片浩瀚無垠的、充滿無數可能性的修行宇宙。每一條路都在其中延伸,閃耀著各自的光彩,也投下各自的陰影。
而她,將第一次真正憑借自己的雙眼和判斷,去審視這一切,然後,做出選擇。
殿外的夜色,似乎也因為這番論道,而變得不那麼沉重,反而透出一種無限的、充滿自由的可能性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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