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維暮春,江南梅雨初歇,煙靄籠著姑蘇城的黛瓦白牆。一艘烏篷船劃破太湖的粼粼波光,緩緩靠向胥門碼頭。船頭立著個青衫男子,麵容清俊,眉宇間藏著幾分落拓,腰間懸著柄古樸長劍,劍鞘是深褐色的鮫綃,邊角已磨出淺痕,卻更顯溫潤。他便是蕭琰,自臨安辭了幕僚之職,一路泛江而來,隻為尋一處能容他讀書飲酒的清淨地。
“客官,姑蘇到嘍!”船家吆喝著搭起跳板,蕭琰拎起書箱,箱中除了筆墨紙硯與幾卷舊書,便隻剩個錫製酒壺——那是他隨身攜帶的物件,壺身刻著“且儘杯中酒”五個小字,是故友所贈。剛踏上碼頭青石板,一陣細雨又淅淅瀝瀝落下,打濕了他的衫角。他抬頭望了望巷口掛著的“平江客棧”燈籠,油紙傘還未撐開,便聽身後傳來清脆的女聲:“公子,可要共傘?”
蕭琰回身,見是個穿月白襦裙的少女,梳著雙環髻,手裡舉著柄繪著荷花的油紙傘,笑眼彎彎如簷角風鈴。“在下蕭琰,多謝姑娘。”他微微拱手,少女卻擺手道:“公子叫我阿蘇就好,我家就在前麵巷子裡開茶館的。這雨天路滑,公子是要去客棧嗎?我帶你走近路。”
阿蘇引著蕭琰穿過窄巷,青石板縫裡冒出青苔,牆頭上探出幾枝粉白薔薇,雨珠順著花瓣滾落,濺起細小水花。巷尾傳來評彈藝人的琵琶聲,“唐伯虎點秋香”的唱段伴著雨聲,竟有幾分說不出的愜意。蕭琰忍不住放緩腳步,阿蘇見他望得出神,笑道:“蕭公子是第一次來姑蘇吧?這平江路可是咱們姑蘇最有味道的地方,等雨停了,我帶你去吃鬆鼠桂魚,還有陸長興的麵,那湯頭鮮得很!”
到了客棧門口,蕭琰道謝,阿蘇卻從袖中取出張素箋,提筆寫了串地址:“這是我家茶館的位置,‘望湖樓’,明日若天晴,公子來喝茶呀,我請你嘗新采的碧螺春。”說罷,她撐著傘蹦蹦跳跳地跑了,裙角掃過積水,留下一串漣漪。蕭琰捏著素箋,指尖觸到墨跡未乾的溫度,竟覺得這江南的雨,也沒那麼涼了。
次日天朗氣清,陽光透過雲隙灑在平江路的青石板上,映出斑駁光影。蕭琰換了身乾淨青衫,揣著阿蘇給的地址尋去,轉過兩個巷口,便見“望湖樓”的木牌掛在老槐樹下,樓下擺著幾張竹桌,已有客人在喝茶聊天。阿蘇正坐在櫃台後算賬,見他來,立刻迎了出來:“蕭公子!快坐,我這就去泡碧螺春!”
蕭琰選了張靠窗的桌子,能望見不遠處的平江河水,碧波蕩漾,畫舫緩緩駛過,船上有女子彈著古箏,琴聲悠揚。不多時,阿蘇端著茶盤過來,青瓷茶杯裡浮著嫩綠的茶葉,熱氣氤氳中,茶香沁人心脾。“公子嘗嘗,這是前幾日剛從洞庭山采的,用山泉水泡才夠味。”
蕭琰淺啜一口,隻覺清甜回甘,正想說些稱讚的話,卻聽鄰桌兩個茶客低聲爭執起來。一個穿綢緞的中年男子拍著桌子道:“我說沈老板,這‘酒令劍會’你定要去湊什麼熱鬨?那可是江湖人的事,咱們生意人摻和進去,萬一惹禍上身怎麼辦?”另一個戴方巾的男子卻搖頭:“你懂什麼?今年的酒令劍會是‘浣劍山莊’主辦的,據說莊主柳驚鴻要親自出題,勝出者能得一本《劍酒譜》,那可是前朝劍聖留下的寶貝!再說,姑蘇城裡的文人俠客誰不想去?就算得不到譜子,能見識見識各路英雄,也是好的!”
“酒令劍會?”蕭琰眉頭微挑,阿蘇見他好奇,便湊過來小聲道:“蕭公子,這酒令劍會是咱們姑蘇每三年一次的盛會,說是劍會,其實更像文人與俠客的聚會。到時候大家會以酒為媒,行酒令、比劍法,誰能在酒令和劍法上都勝了,就能得莊主的賞賜。不過今年聽說不一樣,柳莊主說要找一個‘劍心藏文氣,酒膽映風骨’的人,好像是要托付什麼重要的事。”
蕭琰摩挲著腰間的劍柄,若有所思。他自幼習劍,師從隱世劍客,後來雖棄武從文,劍卻從未離身。至於酒令,他在臨安時,常與友人圍爐飲酒,行令助興,倒也有些心得。正想著,門外忽然傳來一陣喧嘩,幾個穿黑衣的壯漢簇擁著一個錦衣少年走了進來,少年約莫十六七歲,滿臉傲氣,一進門就嚷嚷:“阿蘇,給爺上最好的碧螺春!再備一桌上等酒菜,爺要在這裡宴請朋友!”
阿蘇臉色微變,卻還是強笑道:“是,吳公子。”蕭琰看在眼裡,低聲問:“這是誰?”阿蘇咬著唇道:“他是蘇州知府吳大人的兒子吳少恒,平時在城裡橫行霸道,經常來店裡白吃白喝,我們小老百姓,也不敢得罪他。”
話音剛落,吳少恒的目光就落在了蕭琰身上,見他青衫布履,卻氣質不凡,腰間還懸著劍,頓時來了興致:“喂,你是誰?也是來參加酒令劍會的?”蕭琰抬眸,淡淡道:“在下蕭琰,隻是路過姑蘇的書生,並非江湖人。”
“書生?”吳少恒嗤笑一聲,走到他桌前,伸手就要去拔他的劍,“裝什麼斯文?我看你這劍就是擺設!敢不敢跟我比一場?贏了,我給你十兩銀子;輸了,就把這劍留下,給我當擺件!”
阿蘇急忙上前阻攔:“吳公子,蕭公子隻是客人,您彆為難他……”話還沒說完,就被吳少恒推到一邊,險些摔倒。蕭琰眼疾手快,起身扶住阿蘇,目光瞬間冷了下來。他緩緩站直身子,右手按在劍柄上,指尖微動,劍鞘發出輕微的嗡鳴。
“吳公子,”蕭琰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君子不奪人所愛,更不欺辱弱小。你若想比劍,在下奉陪;但你若想恃強淩弱,就休怪在下不客氣。”
吳少恒被他的氣勢震懾,後退了一步,隨即又惱羞成怒:“好啊!你敢跟我比劍?三日之後,就在浣劍山莊的校場,咱們當著所有人的麵分個高下!若是你不敢來,就是縮頭烏龜!”說罷,他一揮袖子,帶著手下揚長而去。
阿蘇擔憂地看著蕭琰:“蕭公子,你彆跟他比啊,吳少恒身邊有高手護著,而且他爹是知府,咱們惹不起的!”蕭琰卻笑了笑,拿起桌上的茶杯,將剩下的碧螺春一飲而儘:“放心,我既敢應下,就有把握。再說,我也想看看,這姑蘇的酒令劍會,究竟是何模樣。”
入夜,姑蘇城籠罩在朦朧月色中,平江路的燈籠次第亮起,暖黃的光映在河麵上,如繁星墜落。蕭琰回到客棧,將書箱放在桌上,取出那柄長劍。劍名“寒川”,是他十六歲時師父所贈,劍身狹長,寒光凜冽,劍身上刻著細密的雲紋,在月光下泛著冷光。
他提著劍走到客棧後院,院中種著幾株梨樹,花瓣隨風飄落,鋪了一地雪白。蕭琰拔劍出鞘,劍尖劃過空氣,發出清脆的“咻”聲。他凝神靜氣,腳步輕移,劍招緩緩展開——那不是江湖上常見的淩厲劍法,而是帶著幾分文人的雅致,每一招都如行雲流水,既有劍的剛勁,又有書的飄逸。
這是師父獨創的“文心劍法”,講究“以文養劍,以劍載道”,劍招中融入了詩詞的意境,比如“飛流直下三千尺”對應的劍招,便是劍勢如瀑布傾瀉,氣勢磅礴;“小樓一夜聽春雨”則是劍招輕柔,如春雨潤物,暗藏玄機。蕭琰練了多年,早已將劍法與心意融為一體,此刻月下練劍,隻覺心中鬱結之氣漸漸消散,隻剩下一片澄澈。
練到興起時,他忽然想起當年在臨安的日子。那時他還是太守府的幕僚,與好友陸景明一同飲酒論詩,陸景明擅長釀酒,每次都會帶來新釀的梅子酒,兩人在庭院裡行酒令,蕭琰出上聯,陸景明對下聯,若是對不上,便罰酒一杯。有一次,陸景明喝醉了,笑著說:“蕭兄,你這劍法雖好,卻少了點酒氣。不如我教你一套‘酒令劍式’,以後咱們飲酒時,你以劍代筆,我以酒為墨,豈不快哉?”
想到這裡,蕭琰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手中長劍一轉,竟真的使出了陸景明教他的“酒令劍式”。第一式“舉杯邀明月”,劍身在月光下劃出一道圓弧,如舉杯望月;第二式“對影成三人”,劍尖點地,分出三道殘影,似有三人對飲;第三式“會須一飲三百杯”,劍勢陡然加快,如豪飲般暢快淋漓。
正練到酣處,忽聽院牆外傳來一聲讚歎:“好劍法!既有文氣,又有酒意,真是難得一見!”蕭琰收劍回頭,見牆外站著個白衣男子,麵容儒雅,腰間懸著個玉笛,正含笑望著他。
“閣下是誰?”蕭琰握緊劍柄,警惕地問道。白衣男子卻縱身躍入院中,拱手道:“在下柳驚鴻,浣劍山莊莊主。方才路過此處,聽聞劍氣悠揚,便忍不住駐足觀看,唐突之處,還望蕭公子海涵。”
蕭琰心中一驚,柳驚鴻的名號他早有耳聞,據說他不僅劍法高超,還是姑蘇有名的文人,一手行書冠絕江南。“原來是柳莊主,在下蕭琰,失敬失敬。”他收起長劍,拱手還禮。
柳驚鴻走到他麵前,目光落在他的劍上:“蕭公子的劍,名為‘寒川’吧?此劍是前朝名匠所鑄,劍身能映出江河月色,沒想到竟在公子手中。”蕭琰點頭:“莊主好眼力,此劍是家師所贈。”
“令師可是隱世劍客蘇墨先生?”柳驚鴻又問。蕭琰愈發驚訝:“莊主認識家師?”柳驚鴻笑道:“蘇先生是我的前輩,當年我曾有幸見過他一麵,他的‘文心劍法’令我印象深刻。方才公子練劍,招式中頗有蘇先生的風範,我便猜了幾分。”
兩人在梨樹下坐下,柳驚鴻說起蘇墨先生的往事,蕭琰靜靜聽著,心中泛起暖意。聊到興起,柳驚鴻忽然問道:“蕭公子,三日之後與吳少恒的比劍,你可有把握?”蕭琰道:“吳公子雖有幾分蠻力,但劍法雜亂,在下應能應付。”
柳驚鴻卻搖頭:“吳少恒本身不足為懼,但他身邊有個護衛,名為‘黑虎’,是江湖上有名的凶徒,慣用蠻力,出手狠辣。吳少恒定會讓黑虎暗中相助,你需多加小心。”蕭琰皺眉:“莊主如何得知?”柳驚鴻歎了口氣:“吳知府為了讓兒子在酒令劍會上出風頭,早就暗中招攬了不少江湖人。我舉辦酒令劍會,本是為了弘揚姑蘇的文武之風,卻沒想到被這些人攪局。”
他頓了頓,又道:“蕭公子,我看你不僅劍法高超,氣度也非尋常人可比。此次酒令劍會,我本想尋找一個能托付重任之人,如今見了你,倒覺得你是合適的人選。”蕭琰疑惑:“莊主有何重任?”
柳驚鴻壓低聲音:“近來姑蘇城外常有盜匪出沒,劫掠商旅,甚至傷及百姓。我派人調查,發現這些盜匪與一夥神秘勢力有關,他們似乎在尋找一件前朝遺物——‘姑蘇秘圖’,據說秘圖藏著一筆寶藏,還有關於姑蘇城防的機密。我擔心他們拿到秘圖後,會對姑蘇不利,所以想找一個可靠的人,與我一同調查此事。”
蕭琰心中一動,他雖隻想在姑蘇安心讀書,但盜匪危害百姓,他也不能坐視不理。“莊主若信得過在下,蕭琰願儘一份力。”柳驚鴻大喜,起身拱手:“多謝蕭公子!三日之後的比劍,你儘管放心,我會暗中相助,不讓黑虎得逞。等比劍結束,咱們再詳細商議調查盜匪之事。”
月色漸深,柳驚鴻告辭離去,蕭琰站在梨樹下,望著他的背影,心中已有了計較。他握緊手中的“寒川”劍,知道接下來的姑蘇之行,不會再像他最初想的那樣平靜了。
三日轉瞬即逝,這天清晨,姑蘇城陽光明媚,浣劍山莊外車水馬龍,來自各地的文人俠客彙聚於此,都想參加這場三年一度的酒令劍會。蕭琰穿著一身乾淨的青衫,腰間懸著“寒川”劍,步行前往山莊。剛到莊門口,就見阿蘇站在一棵大槐樹下,手裡提著個食盒,正踮著腳尖張望。
“蕭公子!”阿蘇看到他,立刻跑了過來,將食盒遞給他,“這裡麵是我做的桂花糕和酸梅湯,你比劍前吃點,墊墊肚子,酸梅湯還能解渴。”蕭琰接過食盒,心中一暖:“阿蘇,辛苦你了。”阿蘇臉頰微紅:“我就是擔心你,你一定要小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