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鐘的最後一班崗
淩晨四點半,老鐘的鬨鐘還沒響,他已經醒了。窗外的月光斜斜地掛在晾衣繩上,像根沒繃緊的棉線。他摸索著穿上那件洗得發白的藍色工裝,紐扣在黑暗中發出細碎的碰撞聲,像某種約定好的暗號。
廚房的鋁鍋裡,昨天剩下的小米粥還溫著。老鐘舀了半碗,就著鹹菜慢慢喝。牆上的掛鐘滴答作響,秒針移動的聲音在寂靜的淩晨被無限放大,他忽然想起三十年前第一天到鐘表廠上班的早晨,也是這樣聽著時間走過的聲音,心裡揣著隻撲騰的麻雀。
“哢嗒”一聲,防盜門的鎖舌縮回。樓道裡的聲控燈沒亮,他早習慣了摸黑下樓。自行車棚在小區西北角,那輛二八大杠是廠裡改製時發的紀念品,車把上的黑漆剝落得像塊陳年牛皮癬,卻被他擦得鋥亮。
五點整,自行車碾過結著薄霜的路麵,發出“咯吱”的輕響。老鐘挺直腰板,背脊像塊沒被蟲蛀過的木板。這條路他走了三十年,閉著眼睛都能數清有多少塊地磚——七百三十六塊,其中第三百一十八塊有個硬幣大小的凹坑,是十年前被輛失控的三輪車碾出來的。
鐘表廠的鐵門在晨曦中顯出鏽紅色的輪廓。老鐘掏出鑰匙串,銅製的鑰匙在手裡沉甸甸的,上麵掛著的小銅鐘晃了晃,發出幾乎聽不見的嗡鳴。這是他剛當門衛那年,兒子用廠裡的邊角料給他做的,如今那孩子已經在深圳成家,去年寄來的照片裡,孫子都能跑了。
值班室的火爐早就熄了,老鐘摸出火柴點燃煤球。橘紅色的火苗舔著爐壁,映得他滿是皺紋的臉忽明忽暗。桌上的搪瓷缸印著“勞動模範”四個金字,邊角磕掉了一塊,露出裡麵的白瓷。他擰開保溫瓶,濃茶的澀味在空氣中彌漫開來。
六點十五分,第一輛電動車從遠處駛來,車燈在霧裡像顆昏黃的星星。是車間的小王,他總是第一個到。“鐘師傅早啊。”小王的聲音帶著沒睡醒的沙啞。
“早,”老鐘抬起頭,目光掃過登記表,“今天降溫,車間後窗記得關。”
小王“哎”了一聲,推車進廠時忽然回頭:“鐘師傅,下禮拜一……您真退休啦?”
老鐘的手頓了頓,鋼筆在紙上洇出個墨點。“嗯,到點了。”他把登記表往前推了推,“簽字吧。”
太陽爬到廠房頂的時候,老鐘開始巡邏。車間的玻璃窗蒙著層灰,他掏出抹布擦了擦,裡麵的機床沉默地臥著,像群卸了犁的老牛。第三車間靠窗的位置有台老式擺鐘,是廠裡生產的第一百台成品,指針早停了,永遠指著三點十七分。老鐘每次經過都要多看兩眼,那天他媳婦難產,他就是在這個時刻接到醫院電話的。
九點半,辦公室的張主任來了,手裡拎著個紅布包。“老鐘,這是廠裡給您準備的紀念品。”張主任把布包放在桌上,拉鏈拉開,露出塊鋥亮的機械表,表盤上印著廠徽,“王廠長說,您是廠裡最後一個從建廠待到現在的人了。”
老鐘的手指在表殼上摩挲著,冰涼的金屬帶著熟悉的質感。“替我謝謝廠長。”他忽然想起什麼,起身從櫃子裡翻出個鐵盒,“這是我攢的零件,都是能用的,留給廠裡吧。”
鐵盒打開的瞬間,張主任愣住了。裡麵整整齊齊碼著各種齒輪、發條和螺絲,每個零件都用棉紙包著,上麵貼著小標簽,寫著型號和日期,最早的那張標簽已經泛黃,日期是一九九三年五月十二日。
中午的太陽暖烘烘的,老鐘搬了把藤椅坐在門口。幾個退休的老工友拎著鳥籠經過,隔著鐵門聊了幾句。“聽說了嗎?下個月這廠子就要拆了,建商品房。”李師傅嘬著牙花子,“咱們這幫老骨頭,以後連個念想都沒了。”
老鐘沒接話,手指無意識地敲著膝蓋。他想起剛進廠那年,廠房前的白楊樹才胳膊粗,現在樹冠都快遮住院子了。春天的時候,楊絮飄得像場雪,落在機器上,開機前得用雞毛撣子掃半天。
下午三點十七分,老鐘準時起身去巡邏。經過第三車間時,他忽然停下腳步。玻璃窗裡,那台老式擺鐘的分針好像動了一下。他揉了揉眼睛,湊過去仔細看——指針確實在走,不緊不慢地劃過表盤,發出極其輕微的“嘀嗒”聲。
心臟猛地跳了一下,老鐘推門進去。車間裡積著厚厚的灰塵,陽光從天窗斜射下來,能看見無數塵埃在光柱裡飛舞。他走到擺鐘前,鐘擺正左右搖晃,幅度越來越大。這台停了十五年的鐘,竟然自己走起來了。
“怪了。”他喃喃自語,伸手想摸摸鐘擺,又猛地縮了回來,像怕驚擾了什麼。牆上的日曆停留在二零一零年三月十七日,那天他媳婦走了,也是個晴朗的春天。
傍晚的時候,風忽然大了起來,卷著幾片枯葉在院子裡打旋。老鐘把藤椅搬回值班室,爐子裡的煤球快燃儘了,屋裡漸漸冷下來。他從床底下拖出個木箱,裡麵是三十年的值班記錄,整整齊齊碼了半箱。最上麵那本的封皮寫著“一九九三年”,紙頁已經脆得像乾樹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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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到五月十二日那頁,字跡還很工整,帶著年輕人的筆鋒。“今日無事,唯車間西窗玻璃破損,已更換。晚七點,妻來電說胎動頻繁,明日需去醫院檢查。”後麵畫了個歪歪扭扭的笑臉,墨水洇了一小塊。
手機在褲兜裡震動起來,是兒子打來的。“爸,明天我和麗麗帶小寶回去,接您去深圳。”兒子的聲音透過電流傳來,帶著點雜音。
“嗯,知道了。”老鐘望著窗外,夕陽把廠房的影子拉得老長,“你們路上慢點。”
掛了電話,他把那台老式擺鐘的時間對準了手機上的北京時間。秒針重合的瞬間,他好像聽見了三十年前的機器轟鳴聲,聽見了兒子小時候在車間裡追逐打鬨的笑聲,聽見了媳婦站在廠門口喊他回家吃飯的聲音。
夜裡十點,最後一個加班的工人離開。老鐘鎖好鐵門,回到值班室。爐火已經熄了,他沒再添煤。從懷裡摸出那塊新手表,小心翼翼地戴在手腕上。表帶有點緊,他調了兩格,剛好合適。
十二點的鐘聲從遠處的鐘樓傳來,老鐘站起身,最後巡視了一遍廠區。月光灑在空曠的院子裡,白楊樹的影子像幅水墨畫。他走到那台擺鐘前,指針正穩穩地走著,發出清晰的“嘀嗒”聲。
回到值班室,他把所有的鑰匙放在桌上,包括那串掛著小銅鐘的。然後從床底下拖出收拾好的行李箱,拉鏈拉到一半,忽然想起什麼,轉身從牆上摘下那隻搪瓷缸,放進了箱子裡。
淩晨五點,天邊泛起魚肚白。老鐘最後看了一眼值班室,桌上的台燈還亮著,像隻沒合眼的眼睛。他輕輕帶上門,鑰匙放在門墊下麵,這是他和下任門衛約好的。
自行車碾過七百三十六塊地磚,這次他走得很慢,好像想把每個腳印都刻在地上。路過第三百一十八塊帶凹坑的地磚時,他停了下來,蹲下身摸了摸那個小小的凹陷,冰涼的觸感從指尖傳來。
小區門口,兒子的車已經等在那裡。小寶趴在車窗上,看見他就揮起小手:“爺爺!”
老鐘笑了,眼角的皺紋擠成了朵花。他把自行車停在路邊,沒鎖。車把上的小銅鐘在晨風中輕輕搖晃,發出細碎的嗡鳴,像在跟這個待了三十年的地方,做最後的告彆。
車子啟動時,老鐘回頭望了一眼。晨曦中的鐘表廠漸漸縮成個模糊的紅點,那台老式擺鐘的“嘀嗒”聲,卻好像還在耳邊響著,一聲,又一聲,敲在時間的脈搏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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