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未散時,陳富明已站在市委大院的銀杏樹下。
金黃的葉片在微風中輕輕搖曳,露珠順著葉尖滑落,在地磚上洇出幾點濕潤。
空氣中還帶著夜雨後的清冷氣息,混雜著泥土和青草的味道,沁入鼻腔,令人精神一振。
他捏著考察團名單的手指微微發緊,紙張邊緣已被他揉得有些起毛,名單最末“雲溪縣石橋鎮”幾個字被折出了毛邊——這是周文斌的地盤,也是他等了三個月的局。
指尖摩挲著那些褶皺,他能感受到紙張粗糙的觸感,仿佛連同那份壓抑已久的緊張一同傳遞到了掌心。
遠處天光漸亮,但樹影斑駁間仍藏著幾分晦暗不明的遲疑。
“陳科長,車備好了。”司機老周探出頭,發動機的轟鳴驚飛了枝椏上的麻雀,撲棱棱的振翅聲在清晨格外清晰,像是某種隱秘的預兆。
聲音劃破寧靜,讓整個清晨陡然多了一絲不安的氣息。
陳富明低頭看表,七點整,比約定的出發時間早了二十分鐘。
他摸出手機,快速按了串號碼:“吳乾事,我半小時後到石橋。鎮東頭老郵局後麵的茶室,三點鐘方向有棵歪脖子槐樹,你在那等。”
車載廣播裡放著早間新聞,語調平穩,而窗外飛掠的稻田卻在陽光下泛著粼粼波光,仿佛無數麵鏡子在晃動。
陽光透過玻璃灑在他膝蓋上,溫熱卻不刺眼,像一層輕紗披在身上。
後視鏡裡,兩輛黑色轎車若隱若現——從出市區開始,這兩輛車就跟了上來。
他不動聲色地調整坐姿,掌心沁出一層薄汗,貼著座椅布料,留下潮濕的痕跡。
他想起昨夜吳誌勇發來的短信:“周書記昨兒個讓秘書調了三台執法記錄儀,說要‘全程記錄考察風采’。”
指尖摩挲著短信屏幕,心跳略微加快,仿佛能聽見血液在耳膜中汩汩流動的聲音。
車窗外的光影變換,仿佛也在映照他內心的起伏。
石橋鎮的青石板路泛著濕意,鎮政府門口的電子屏滾動著“熱烈歡迎市委考察組”。
空氣中飄來一股淡淡的油香,不知哪家早餐鋪子剛炸好油條,香氣混著路麵殘留的雨水味,勾起了胃裡的饑腸轆轆,卻又莫名令人生出幾分警惕。
周文斌穿著藏青夾克,正踮腳調整橫幅的角度,見車隊停下,立刻小跑過來,手在褲縫上蹭了兩下才伸出去:
“陳科長可是大駕光臨,我們石橋的脫貧戶盼星星盼月亮呢!”
那隻手有些潮濕,帶著明顯的汗意,握上去略顯黏膩。
陳富明握了握那隻汗津津的手,注意到周文斌無名指上的翡翠戒指——
和三個月前黃阿婆舉報信裡提到的“李副主任送的生辰禮”描述分毫不差。
冰涼的玉質觸感讓他心頭一震,但麵上依舊平靜如常。
他笑著抽回手,“周書記客氣了,按行程,我們先去走訪脫貧戶。黃阿婆是去年的重點幫扶對象,就從她家開始吧。”
周文斌的眼皮跳了跳,嘴角卻扯得更開:“黃阿婆啊……前兒個我還讓村醫去看,說是老毛病又犯了。”他回頭喊住縮在人群裡的年輕乾部,“帶陳科長走小路,省得繞。”
小路穿過一片竹林,竹葉上的水珠滴在陳富明後頸,涼得他打了個激靈。
那股濕冷迅速沿著脊背蔓延開來,讓人忍不住繃緊肩膀。
風穿過竹隙,發出沙沙低語,仿佛在訴說著什麼秘密。
他假裝係鞋帶,瞥見小王摸了摸褲兜——那裡鼓囊囊的,像是裝著微型攝像機。
腳步聲被風吹得忽遠忽近,碎石發出細微的摩擦聲,每一步都像踩在神經線上。
黃阿婆的土坯房比記憶中更破,牆根的青苔爬到了窗沿,散發出潮濕的黴味,混著屋內隱約的腐朽氣息,令人作嘔。
推開門的瞬間,陳富明差點窒息:屋裡彌漫著濃重的藥味,混雜著老人身上的體臭,空氣沉重得幾乎凝固。
光線昏暗,隻有幾縷陽光透過裂縫灑進來,照在床角。
老婦人蜷在發黑的棉絮裡,眼窩凹得像兩個黑洞,皮膚乾枯如同枯樹皮。
她的指甲縫裡還沾著泥,突然,渾濁的眼睛亮了亮,枯槁的手指顫巍巍指向屋角——那裡堆著半袋化肥,磚牆上有道不顯眼的裂縫。
“阿婆,我是小陳。”陳富明蹲在床前,握住那隻枯枝般的手。
冰冷、粗糙,仿佛隨時會斷裂一般。
“您……是說那牆?”他喉結動了動,掌心微涼,仿佛觸摸到了某個真相的邊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