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檢組進駐青雲鎮的次日清晨,肖鋒的手機在床頭震動時,他正站在窗邊看晨霧漫過鎮東頭的麥田。
露水在玻璃上凝成細密的珠子,遠處的田野像被輕紗裹住,模糊而靜謐。
屏幕上“配合調查組梳理扶貧資金流向”的通知跳出時,他指節在窗框上輕輕叩了兩下——這動作像根弦,繃了半月的神經終於開始有序收束。
木紋在他指尖留下微涼的觸感,像是某種隱秘的釋放。
他轉身走向書桌,拉開抽屜的瞬間,牛皮紙的窸窣聲裡混著舊信的脆響。
空氣裡飄來一絲泛黃紙張特有的黴味,像是時間的味道。
那封周梅的分手信還躺在最底層,邊角的黃漬像道疤。
他沒有碰它,但目光在那一瞬停頓得比任何一頁賬本都久。
記憶像窗外的風,輕輕掀動了某一頁不願翻閱的章節。
他隻抽出底下一摞整整齊齊的材料:
《異常支出彙總》封皮是他親手用藍筆寫的,字跡工整得近乎刻板;
原始賬本複印件邊緣還留著鎮檔案室的騎縫章,墨跡略有些暈染;
銀行流水截圖用回形針彆成小冊,每張都標了紅圈注“重點核查”,紙麵光滑冰冷;
施工方證詞副本最厚,按時間順序碼成梯形,最上麵那張的簽名處,泥瓦匠老周的指印還清晰得能看出繭子的紋路,在陽光下微微反光,仿佛能摸出粗糙的手掌溫度。
“這些隻是冰山一角。”肖鋒把材料裝進文件袋時,對著鏡子理了理領口。
鏡子裡的人眼睛亮得反常,像淬了火的刀。
他想起三天前陳書記推過來的文件,想起匿名短信裡“牽涉甚廣”的警告,更想起老張攥著他手說“孫子要考北大”時,掌心那層薄繭硌得生疼。
那種粗糙的觸感此刻仿佛還留在指間,沉甸甸地壓著他的決心。
“真正的貓膩在縣財政。”他對著鏡子補了句,聲音不大,卻像塊石頭沉進深潭,回音久久不散。
調查組的會議室在鎮政府二樓最裡間,肖鋒一推開門,消毒水混著油墨的氣味撲麵而來。
牆上的掛鐘滴答作響,像是催促真相的腳步。
主位上坐的是省紀委的王組長,四十來歲,發際線後移卻把背挺得筆直。
見肖鋒進來,手指在桌上點了點:“小肖,坐。”
材料攤開的瞬間,王組長的眉毛挑了挑。
他翻到銀行流水那頁時,鋼筆尖在紅圈上頓了頓:“鎮裡能查到縣財政的轉賬記錄?”
“上個月幫縣財政局整理年度報表時,我拷貝了份電子版。”肖鋒說得輕描淡寫,指尖卻在桌下掐了掐掌心——
那是他趁張建平去廁所的十分鐘,用手機拍的照片,回來後在宿舍用了三個通宵整理成清晰截圖。
“當時想著,萬一哪天要查賬……”
“好。”王組長合上材料時,指節叩出清脆的響,“下午兩點,叫財政所的人來。”
下午的閉門會議開得像鍋滾水。
陳建國進來時,工裝褲膝蓋處沾著泥,見了滿屋子穿製服的人,先搓了搓手:“領導們有啥要問的,我知無不言。”
他說得誠懇,可肖鋒注意到他喉結在動,像條吞了石子的魚。
“2018年養雞場項目的設備采購款。”肖鋒翻開材料,抽出一張付款憑證拍在桌上,說道:
“這筆38萬的支出,收款人寫的是個體戶李三,發票呢?設備清單呢?鎮裡那排破雞棚我去看過,用的是十年前的舊鐵皮,這38萬夠買十車新的。”
陳建國的臉刷地白了。
他伸手去摸茶杯,卻碰倒了,茶水在材料上暈開團墨跡,空氣中浮起一股苦澀的熱氣。
“我…...我就負責記賬,具體怎麼花的…...得問張局啊。”
“張局?”王組長突然開口,鋼筆尖點著桌麵,“張建平張副局長?”
陳建國的汗順著下巴滴進領口,他扯了扯衣領,聲音突然拔高:“我真不知道!我就是個跑腿的!”
肖鋒沒接話,他盯著陳建國發顫的手指——
那根總愛摸後頸的食指,此刻正死死摳著椅墊,布料被扯出個小豁口。
他想起上周在財政所翻舊賬時,陳建國端來的那杯茶,杯底沉著片茶葉,像雙眼睛。
散會時,張建平的聲音從走廊傳來,混著煙草味:“小肖,來我辦公室坐坐?”